想来想去他都觉得凶多吉少,对小二说:“总要把我们马还来。我床底下收了一柄剑,也给我拿来。”
那小二纵有私吞之心,却不敢惹他们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士,把马和剑一一奉还。东风牵了飞雪暗云,一股脑收起行李,直奔拂柳山庄。
他和张鬼方早来探过一回,轻车熟路下了马,又把包袱系在暗云身上,拍拍它说:“自己找个地方躲着。”暗云打个响鼻,颇亲热地在他手上蹭蹭,毫不在意主人换了一副面孔。东风心中百感交集。
拂柳山庄已经式微,门口只守着寥寥几人,来往小厮也不怎么多。东风寻见一处偏僻围墙,提着无挂碍剑,翻身跳入院中。抬头看处,半山腰的主屋灯火通明,隐约看得见窗边站着两个人。而日前见过的几个得力弟子守在屋外,个个手按兵刃,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如果走原有的一条山路,迎面碰见别人,行踪就要暴露了。东风略一思忖,绕到山后悬崖,运起轻功往上攀越。好在此地崖壁坚固,最近几天也未下过雨,没有滑倒或踩空之虞。偶尔碰到过不去的地方,他将无挂碍剑插在壁上,借力一跃,也就翻过去了。
不多时来到主屋背后,东风心想:“先看看屋里情形再说。”凑到窗边戳了一个圆洞,往里看去。
这一看吓得他大惊出声,张鬼方衣烂衫破,坐在桌前,拿十轮伏影要砍自己的手!东风来不及多想,一举撞破窗棂,叫道:“且慢!”手中长剑飞出。
剑撞在刀上,“当”一声巨响,张鬼方长刀往外一偏。东风松了一口气,飞身抢进屋内,把那长剑又捞在手中。柳銎眼看好事被坏,惊怒交加,叫道:“你是谁!”
东风冷道:“我瞧你的确老糊涂了。柳老伯,我们在盟主寿宴见过面的,我叫奚宇。”
柳銎哼了一声,再不多言,三刀连攻东风上路。东风又要要顾及张鬼方,又要提防别的弟子,一心三用,回剑连挡三下,火星四溅。
起初他想,柳銎与于左打得不分伯仲,武功应该只在二三流之间。但三刀下来,他但觉虎口发麻,长剑几乎脱手。想来寿宴的一遭只是闹着玩而已。
东风不敢再托大,一手抓着张鬼方手臂,一手执剑斜削。眼看柳銎往右躲闪,他即刻变招,剑尖一转,点向柳銎脸上“承泣”。这一剑差了寸许,被柳銎险险避开。东风顺势将他逼退一步,又去拉张鬼方,低声道:“我们快走。”
张鬼方捡起十轮伏影,扶着桌子站起来,一个不稳,差点跌在地上,苦笑道:“你走吧,这是我自个欠的债。”柳銎也哼道:“这是我们两家之间恩怨,与你无关,你何必来搅这趟浑水?”
东风气不打一处来,长剑一展,朗声说:“你讲这是‘两家之间恩怨’,然而你压根不是柳銎,你是他死在火里的族弟——柳栾!”
对面那个柳銎一怔,怒火中烧,双手握紧刀柄,往下斜挥而出,恨不能把东风劈成两半。
本来东风只是试他一下,自己也没几分把握。看他如此反应,反而心里有了底气。
他将一剑指在中央,如果柳銎一心撞过来,立即就要被捅个对穿。方才柳銎总是往右避让,他认定柳銎惯走右边,这次也必定往右让。拉着张鬼方往左一转,顺势在柳銎后心一推。柳銎收势不及,被推倒在地。
其余弟子一哄而上,东风也不恋战,搂紧张鬼方,径直跳下窗外悬崖。两人越坠越快,风声“呜呜”在耳旁作响。张鬼方做梦似的说:“我们要死了么?”
东风冷笑道:“谁说要死了。”他上来时早已看好地形,记得崖壁上有个隐蔽山洞,恰好能作躲避之用。掐算时机,他一剑深深捅入山石。又向下滑了数尺,恰好停在洞口。
东风一手抓着剑柄,一手紧紧搂在张鬼方腰上,两个人贴得奇近无比,身躯滚烫,心脏怦怦直跳。张鬼方别过脸说:“放我下去吧。”
东风小心松开手,自己也跟着跳了下来。四处检视一番,洞里干燥清爽,也没什么蛇蚁毒虫。极目远望,一轮满月从灞河对岸升起,脚下万物流一层淡淡的银。
东风暂松了一口气,回头问道:“你好些了么?”
张鬼方靠在洞壁上,面无血色,但是点了点头。
东风怕他中了毒,拉过他手想要诊脉,却觉得触之滑腻,抓也抓不稳。
低头一看,张鬼方自中指以下,三指都被齐齐削断一半,鲜血还在不住往外涌。
自从在客栈找不到张鬼方,东风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方才这弦稍微松懈,现在却尽情绷断了。他捧着张鬼方右手,泪如雨下,说:“你不晓得痛么?你不晓得说么?”
张鬼方不答。东风撕了自己衣角,又说:“为什么要一个人来?为什么信他的话?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冲动,就要砍自己手臂。”
张鬼方还是不响。东风越说越觉得难过。张鬼方从来把祖父当做最敬最爱的人,半辈子只为了复仇而活。突然说,一切都是假的,黑白颠倒的,好人其实是坏的,坏人其实是好的,任谁都反应不过来。而他除了站在这里说风凉话,别的事情一概做不了了。
东风不再讲话,低头默默地包扎。张鬼方忽然丢下左手的刀,在他脖颈上一掀,整张人皮面具登时被揭下来。东风不禁愕然,手中动作更急,抬起头说:“你要生气也好,要怎样都好,等我弄完再说。”
张鬼方轻轻笑了一声,说:“我早就知道了。”东风急匆匆打最后一个结,一面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张鬼方空着的左手伸过去,将他一滴眼泪摘掉了,笑道:“见面两三天吧。后来睫毛长了,就更像了。”说着在他湿淋淋睫毛上一拨。
东风受不了了,从贴身内袋拿出那颗狼牙,给他戴在脖子上。做完又将他使劲一推,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想:“你真是一个白老鸦!”张鬼方恢复一些气力,把洞中一块石头慢慢踢过来,顶上擦干净了,说:“坐这儿。”
好容易哭够了,张鬼方说:“你还没讲呢,之前你说什么柳銎柳栾的,我一点没听懂。”
东风擦掉眼泪,强颜笑道:“你听了或许高兴一点。”将自己猜测一五一十讲了。
原来当年除了柳銎妻儿、一干家丁婢女死在火中,还有一个族弟柳栾葬身火海。柳栾天姿不错,常常不服柳銎,甚至走水的当天还与柳銎大吵一架。真正着火之时,他却毅然冲进火场,抬出来只剩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
此劫过后,“柳銎”不时提到这个族弟,说他的确救了自己一命。加之许多人亲见柳栾救火,因而从来没人怀疑他还活着。恐怕就是柳栾在火中狸猫换太子,杀害柳銎,自己取而代之。
东风道:“要是如今的柳銎其实是柳栾,他费劲心思,让你交出刀谱也就说得通了。至于三忘刀法为何在你祖父手中,恐怕只有泉下的柳銎明白。”
张鬼方长长松了一口气:“那么阿波拉不一定是小偷,对吧?”
东风哭笑不得,说:“对。”张鬼方低头看着自己残手,屈伸着动了动,又说:“可惜拿不了刀了。”
东风顿感一阵气血上涌,抓着他袖口说:“只要你说一句……”张鬼方问:“说什么?”东风抓紧了剑道:“只要你愿意,我立刻出去,替你把柳栾杀了。”
刚刚一番交手,两人都明白柳栾武功不低。虽说他不会三忘刀法,但既有天分,又兼苦练,已经练得一身极为精深的内功。东风能够取巧挡他一时,杀他却绝非易事。
张鬼方摇头道:“不要。”东风低声道:“张老爷,我是为你回中原的,你不必和我客气。”
张鬼方仍旧摇头:“我会自己杀他。”
东风冷静下来,又说:“也好。我认得神医……还有盟主夫人,问问她能否把手指接回去。实在不行,我也认得一个特别厉害的木匠。总有办法拿刀的。”张鬼方笑笑。
东风往外看了看山脚,天快亮了。几个拂柳山庄弟子在底下找来找去,又说:“他们迟早能找过来的。再歇一会,我们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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