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决计不是段子光。段子光是安禄山亲信,首先不必贪这十两银子。其次他会武功,扔点数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不必用这种拙劣手段。这人顶多是胆子小,想赌不敢赌,才反反复复排队尾。
扔罢骰子,大肚子欢呼一声。见张鬼方面色阴沉,他又害怕,又不舍得钱,畏畏缩缩地道:“快、快给我银子吧。”
张鬼方说:“好。”假装在怀里摸钱袋。摸了一会,他突然抽刀出来,大喝道:“你个出老千的混球,还想要银子,老爷给你一刀!”
大肚子吓得涕泗横流,滚了一圈,连自己押的五两也来不及拿,慌忙跑了。
张鬼方白挣一笔钱,把银子捡起来,揣在怀里,继续盯那提袋子的人。
摊子赌到夕阳西下,东风站起来拍拍手,笑道:“再过一会要宵禁,大家请回吧。”
张鬼方想:“就是这一会儿,赌摊散了,人又还没走完。段子光抢去集市门口,就能把他那三个人头掏出来。”
再看背袋子的人,果然匆匆走在最前面,还有十步就到集市大门。张鬼方“铿”的一声拔出长刀,飞身翻上墙头,跑过人群,堵在背袋子人前头。
那人抓紧袋口,低着头,突然矮身一钻,从张鬼方胯下钻过去。张鬼方没想到他用这下三路招数,连忙转身抓他。
岂料那人滑溜无比,张鬼方左手已捉住他手腕,不知怎的,他骨头一缩,就从手心滑开了。
眼看要被他逃掉,张鬼方咬咬牙,双手握住十轮伏影,朝前一甩。
甩到中途,张鬼方松开手。长刀直飞而出,“嗤”一声穿透那人膝盖。
张鬼方冷笑道:“段子光,你还想往哪里跑!”把他袋子抢过来一抖。里面哗啦啦掉出一大堆脏铜板。
原来此人也不是段子光,只是一个扒手,混在人堆里偷钱而已。
张鬼方大失所望,把那人押去送官。又回到门口守了半个时辰,一直等到人群散完,段子光也未曾现身。
差役提前得了命令,并不赶他。集市空空荡荡,到处落了成片的“雀乔儿”,不管地上剩什么,它们一概啄来吃。
东风还坐在庄家的位置,埋头伏在桌上,半个人被树影淹没。一只雀跳去啄他头发,他一动不动,手指都懒怠抬。
张鬼方说:“段子光不见了。”
东风说:“嗯。”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张鬼方迟疑道:“你……你难受么?”
东风有气无力答道:“嗯。”
张鬼方赶紧走到旁边,一只手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把东风抱回去看病。手还没碰到白衣,东风说:“我累得很,别弄我。”
张鬼方讪讪收回手,坐在对面。东风说:“你不是爱装睡,爱早起,爱把我丢了不管么?你自个回去罢。”
张鬼方站起来道:“我……”
东风听见椅子拖动的声音,以为他当真要走,更加气苦。忍了一个月眼泪,一颗颗滑进袖子。
但等了好一会,又没听见张鬼方脚步声。东风哽咽道:“你自个走嘛,把我晾在这里,晾死了,晾干了,一会被鸟吃掉。”
刚巧鸟又来啄他头发,张鬼方吓得说:“你不要被吃掉。”赶紧把鸟赶跑。
东风说:“我好像没人管的草,鸟不吃,暗云走过来,一口也把我吃了。”张鬼方紧紧抱住他说:“你也不要被暗云吃掉。”
东风觉得他幼稚,破涕为笑。感觉到身上两条手臂搂得更紧,他又想:“张鬼方爱答不理一个月,讲两句笑话,你又笑了,你真可怜!”突然大哭出声,叫道:“你到底生的什么气呢!”
张鬼方顿了一顿,说道:“我猜错了,对不对?”东风说:“猜错什么?”张鬼方道:“段子光根本不在这里。”
东风说道:“嗯。”张鬼方慢慢说:“我就是想不明白,你和子车谒一句话不用说,但是他也懂你,你也懂他。”
东风不响,张鬼方道:“就、就好像这次。我怎么试着聪明,也聪明不过子车谒。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你们怎么算的。”
东风叫道:“你猜错了,我还是帮你玩牌啦!”又说:“你故意不理我,就想看看我是不是要和他跑了,对不对?混账!”伸手一推,把张鬼方推得坐在地上,举起拳头装作要打。
张鬼方说:“不是这样,你打我吧。”东风道:“你嘴上说得好听,你和子车说,不要惹我生气,要我高兴,结果还是忍不住中他的计了,是不是?”
张鬼方说:“不是。”东风说:“那就是你烦我了。”
张鬼方小声说:“也不是。”东风放下手,按在他脖颈上,逼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张鬼方默然片刻,说道:“我总是想,你这么懂子车,在颜大人面前哄他。要是我悄悄不高兴了,你会不会也来哄我。”
东风怒道:“我晾着你没管么?是你不理我。”张鬼方闭上眼睛说:“管了,我是混账,你打我吧。”
东风一只手落下来,轻轻盖住他双眼,只觉得他眼眶也热乎乎的。东风眼睛一眨,一滴眼泪掉进张鬼方领口。张鬼方说:“我就想让子车谒看看,你对我怎么好。”
东风说:“真话是什么?”张鬼方不响,东风道:“你不说,我就要走了。”
张鬼方道:“我不知道,我想和你说,又觉得没意思。我晓得子车谒根本比不上张老爷,但是总是想,你和子车谒认得这么久,我认得你才一会儿。”
东风道:“张老爷算数不是厉害么,一会儿是多久?”张鬼方又说:“我也不晓得我生什么气,但是我就是气死了!”
东风说:“好罢。”张鬼方说:“就好像你一下就懂,段子光到底在哪里。”
东风笑道:“那你问我呀。”张鬼方叫道:“我怕我一听,更生气了!”
东风又笑道:“那你还听不听?”张鬼方说:“你讲罢。”
东风便说:“子车设了三个地方,一个地方是权,一个地方是财,一个地方是色。都说,人为财死。看到权和钱,人就不要命了,这里的人都好勇斗狠,没有心思怕那三颗脑袋。段子光混进人群,指不定就被扭去官府了。”
第130章 寒声偏向月中闻(下)
楼上两人枯坐一天,光茶水就换了五道。喝到最后,再怎么煮,已经一点儿滋味都不剩。颜真卿不免忧心忡忡,总是朝外张望,说:“段子光去哪了?”
子车谒说:“不晓得。”颜真卿又说:“要是他去了别处,不管是否抓着了,总该有人给我报信才对。”
“是罢,”子车谒点点棋盘,“到颜大人下。”
一天下来,子车谒拉着他一局接一局下。颜真卿头昏脑胀,早就吃不消了。他不好意思拒绝,一手棋想半天,故意拖延时间。
听见子车谒催他,颜真卿使劲抓抓帽子,说:“我再想想。”
子车谒微笑道:“颜大人已经想了一个时辰,实在想不出来,干脆去外面走走,散散心。”
颜真卿正有此意,推门出去,走到廊上,和施怀并肩站在一起。这里本是青楼地盘,屋里着人收拾过了,却还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脂粉味。暖炉一点,味道更香更闷。外面寒风凛冽,反而把昏昏沉沉的睡意卷去了。
天色渐晚,楼下赏花会开到末尾,每个头牌各有一个丫鬟,一张张清点粉笺。接着就像科举殿试一样,排出一列名单,挨个唱名。得了第一的,正是坐最中央交椅的容容姑娘。
客人多是来听曲,至于某家某某拿第几名,倒是次要的事。不管自己粉笺投给谁,都很尽兴,一一朝容容道贺。
颜真卿问:“施小兄弟,段子光来了没有?”施怀摇摇头。
颜真卿自己看了一圈,也没看见哪个人长得像段子光的。他幽幽叹道:“还得想别的办法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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