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住的两间房,一间在头,一间在尾,中间相隔十多丈远。东风本不想跑这一趟,被施怀缠得没法,只好又给太守点了穴,连人带椅塞进床底,叫上张鬼方一起出门。
房门大喇喇敞着,子车谒果真不在。施怀一抽一抽地说:“我去街上打探消息,让师哥留下来睡觉,回来就这样了。”
时到傍晚,夕阳照在窗纸上,照进窗内,照在桌面、桌面上的茶碗。那架红木轮椅孤零零靠在窗边,扶手、靠背日日用到,盘得油光水滑,在光下显得金熠熠的。
子车谒走五步十步都勉强,怎么可能只留轮椅在屋里,人却不见了?
但若不是他主动离开,屋里为何整洁至斯,连装满水的茶碗都一滴未洒?
张鬼方也想到这个问题,问施怀:“你一回来就是这样,没有扶过桌子椅子?”
施怀哭道:“我急死了,哪有空管桌子椅子。”
张鬼方说:“你师哥是不是滚到床底,站不起来了。”说着俯下身看。
东风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一件事,问道:“狗呢?”
施怀也是一愣,说:“门开着,或许跑了吧。”
这间房与子车谒在终南的屋子很像,都是窗前一张桌,桌边放了一架床。
东风跟着张鬼方,也蹲下来看,发现床底塞着一个小柜子。
柜子离桌子很近,坐在桌边,伸手就能够到。当年他独探终南,这个地方放的是一张月牙凳,上面摊着密信——后来知道是子车故意写给他看的。
柜子略有些沉,不像空的。东风沾了一手灰,把柜子拖出来打开。
那只新收留的小狗赫然缩在里面,夹着尾巴发抖。不知它是憋的还是怕的,在里面尿了一滩水。
小狗身下露出一截白布,张鬼方说:“这是什么?”将白布扯出来。小狗失去白布,立刻焦躁起来,朝他们“呜呜”地叫。
施怀快要崩溃了,说:“这是师哥的衣服!”
东风沉吟不响。他有种感觉,子车谒是被人带走的。临走之前,子车把小狗藏在柜里,所以不是自愿走的。
但子车是一个要体面的人。来人很多,他就算挣扎了也未必打得过,干脆不要闹得难看。
东风闭上眼睛,心里浮现出画面:一大群人闯进屋里,子车谒靠在轮椅上,施施然笑道:“不要打,你们直接带我走罢。”
他有了计较,问施怀:“要是一个两个人闯进来,子车自己就能打发掉;要是一群人,店小二一定看见了。你有没有问过小厮?”
施怀抱着狗,提起这事,眼泪止不住地掉,说道:“我问过掌柜,他懒得理我,说下午没来过人。”
东风了然,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问得不对。”
快要走到客店大堂,他叫施怀与张鬼方等着,自己走上前问。
掌柜正趴在桌上记账,东风坐到对面,说本地话,笑道:“平原郡就是不一样,反贼打来了,大家都不怂。”
掌柜“嗯”了一声,头也不抬,继续写账本。东风又说:“俺之前出去做生意,最近才回来。听说有个甚么,仁义团?”
那掌柜来了兴致,东风乘胜继续问:“他们是做啥的?”
掌柜左右看看,见到没有别人,压低声音说:“他们是捉内奸的,客人不要讲出去,他们今天就从小店捉走一个人呢!”
第123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十二)
东风虽然早有猜测,但当真听见掌柜这么说,还是大觉不妙。他有些不死心,装作好奇的样子,继续问道:“什么时候抓的?抓了个什么样子的内奸?”
掌柜抑扬顿挫说:“早一个时辰罢,仁义团的英雄好汉,把他从房里拖出来。我定睛一看呢,这内奸生得獐头鼠目,青面獠牙……”
东风哭笑不得,赶紧打断他,换了个办法问:“穿什么颜色衣服?”掌柜答道:“白色。”
又穿白色、又是今天下午被捉走,这个内奸十成十就是子车谒了。施怀闻言大急,把狗往张鬼方怀里一塞,自己冲到桌子前面,叫道:“把他带去哪里了?”
掌柜吓了一跳,嫌恶似的看他一眼,冷冷地说:“不懂。”东风忙打圆场,和掌柜告辞,一边使劲拉走施怀,心里飞快在想:“子车谒为什么会被带走?”
他们中午刚到平原郡,进城时并未被拦住搜身,也就是讲他们那时还没被怀疑。下午他们一直在分头打听,除了绑架一个太守,好像并没做甚么出格之事。而绑架太守也是子车失踪之后的事情了。
张鬼方跟出来,问:“怎么样?”
东风道:“想必打听的时候被人盯上了。”
张鬼方冥思苦想,想到一个人:“是不是集市口的老头?”
“也不对,”东风道,“我们并没问甚么怪话。倒是施怀做了什么?”
施怀道:“我想,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不是饭店就是酒楼,所以我找了一家酒楼坐着。”东风说道:“这也不奇怪。”
施怀心虚道:“我听他们都在聊安禄山,就说,城里兵马打不打得过安禄山?没人告诉我,我就又说,谁讲得出道理的,我给十两银子。”
东风倒抽一口凉气:“这下糟啦!”带着两人直奔集市。
晚集早就散了,星稀月朗,不复白天喧闹。地上堆满没人要的烂菜、烂果子、鸡毛、鸭毛,风中还有一股淡淡血腥味。施怀不解道:“我们来这里干嘛?”
张鬼方把下午的见闻说给他听,讲了仁义团如何捉内奸,捉完拉到台子上示众。示众完了,把内奸往台下一推。
施怀听得眼前一黑,越想越害怕。张鬼方嘴角一勾,道:“内奸推下去,底下的人就像锦鲤一样跳起来咬。”
施怀叫道:“你笑什么!”张鬼方笑道:“我没有笑呀。”
白天的木台还没有拆,东风说:“好了,不要吵了。”叫施怀晃亮火折子,在台角、台底仔仔细细照了一圈。
有几片木板染成深色,地上也有一滩血迹。施怀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只怕看见子车谒染血的白衣。好在找来找去,地上扯破的布都是那内奸的。
施怀稍微安下心,站直身子,蓦地看到不远处一根竹竿,上边挑着一个圆滚滚的事物。他大叫一声,往后仰倒,差点就昏过去了。
张鬼方把他提溜起来,恶声恶气道:“你想把官兵喊来么?”
施怀指着竹竿,泣不成声道:“你们看……我、我不敢看!”
张鬼方大步走到竹竿底下,举起火折,冷冷笑了一声。施怀哭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出声,上下两行牙齿“咯咯”打架。一只手抓着东风,一只手抓着张鬼方,泪水长流。
东风叹了口气,道:“这种时候,你就不要吓唬他了。”张鬼方奇道:“我怎么吓唬他了?”
东风又说:“你笑了一声。”张鬼方说:“笑一声就算吓唬他?”
施怀猛地抬起头,只见竹竿顶上挑着的人头,面貌干瘦、颧骨突出,和子车谒没有半分干系。
他喜出望外,也顾不得报张鬼方吓他之仇了,抹泪道:“师哥没事了,是么?”
东风摇摇头,张鬼方说:“不在这里,只能说你师哥还没抬上来定罪。至于在哪里受苦,可就说不定了。”
他们对仁义团一无所知,更不晓得会把犯人藏在何处审问。平原郡虽小,却也绝无可能一街一巷搜查。东风灵机一动,说:“我有办法了,我们先回去。”众人运起轻功,一盏茶时间,赶回客栈门口。
客栈业已打烊,堂屋没有小二守夜,就算是住店客人回晚了,也不许再进,只能在门外对付一夜。
不过一根区区门闩,哪里拦得住“点蕙法”。东风轻飘飘翻进屋,拿了子车谒留下那片衣角,又轻飘飘翻出来。
张鬼方把小狗放在地上,说:“过了这么久,能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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