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鬼方问道:“你们认得太守么?”施怀说:“见是没见过,不过师哥打听过的。这边太守姓颜,表字叫做‘清臣’,是开元二十二年的进士,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张鬼方道:“那好办得很,既然是进士,那就是文官罢。我们进了城,把他关起来,自己做太守。”施怀惊道:“当真要这么做?”
张鬼方煞有介事,说道:“河北二十来郡,个个太守上赶着投降。平原太守,难道能有什么不同?”施怀想了想,觉得这话甚是有理,答应道:“那好罢。”
子车谒哂笑一声,张鬼方说:“你笑什么?”
东风也被逗笑了,开口说道:“不能这么做。”张鬼方又问:“为什么不能?”
东风解释道:“这一任太守上任已经三年,很得民心。要是我们率先发难,不仅城里官员不会听我们话,百姓还要造反。”
张鬼方挠挠头,东风举起马鞭,朝城门一指,笑道:“但若百姓知道他要投降,我们再捉他起来,就是师出有名了。白天先打探一二,夜里就去会会这个颜清臣。”
第121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十)
四人进了城,找见一个开着的客店。草草吃了午饭,分头打听消息。
与途径各郡不同,平原城里百姓众多,逃难的反而是少数。街头巷尾,议论的虽然是安禄山,却少有畏惧之色。东风和张鬼方闲逛到集市,见到入口空地围得山人海,便也挤进去凑热闹。
挤到中间,原来空地上搭了个简陋木台,一个精瘦汉子五花大绑,被众人押着跪在台上。稀奇的是,押他的人全是百姓,看服色连一个差役也没有。
东风抓过一个老头,问:“这个是谁?”
老头将他上上下下打量,抽开手臂道:“别介!”不单不答他的问话,反而狐疑道:“你不是本地人罢?”
东风脑海里灵光一闪。这个光景,怎么会有人不往西逃,反而逆流而上,来到河北?
多亏他路上留心,学了几句方言,说道;“我正是平原人氏,这几天没敢出门,今天才来看看。”
老头还是不答,看着张鬼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众所周知,起兵造反的安禄山正是一个胡人,胡旋舞跳得精彩,得圣上和贵妃的赏识,这才当上节度使。是以民间对一切羌胡怨气益深,有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很排斥。
最好的办法是讲,张鬼方是个胡奴,侍奉自己十多年了,不会造反。不过这种话私底下讲着好玩,讲给外人听,未免太折辱张鬼方了。东风作出坦荡的样子,解释说:“这是我好朋友,其实是汉人,就是长得太黑太高,别人都不信。”
瞪了半天眼,老头姑且信了,望向台上跪着的汉子,说道:“这个人是安禄山的奸细,想要出城送信,被当场逮起来了。”
东风奇道:“是谁抓的?”老头努努嘴道:“就是按着他的人。”
往后再看,东风弄明白了。平原太守颜清臣颜真卿,只顾吃喝玩乐,安禄山已经打下半个河北道,他还一点儿动作都没有。百姓只好自己组织起来,弄了一个“仁义团”,将城中壮丁编成队伍,轮流在城门外面巡防。碰到形迹可疑之人,仁义团便上前盘问搜身。
今天捉到这个人,就是在里衣夹层塞了一张地图,把城墙一带兵防全画出来了。仁义团说罢罪名,底下群众群情激愤,恨不得冲到台子上面。东风又问老头:“捉住以后怎么办?”
老头甩开他,朝台上连声大叫:“杀了他!杀了他!”
仁义团的老大割开绳子,把那奸细往前一推,说道:“滚吧!”张鬼方在东风耳边说:“这就放了?”
东风摇摇头,双手抓紧张鬼方衣襟,免得被人群挤散。只见那奸细被人群包围,虽然解开了束缚,其实无路可逃,只能在台上“砰砰砰”的磕头,口中念道:“我鬼迷心窍,我再也不敢了。”
众人哪里听得进去,登时跳出三个年轻力壮汉子,被簇拥着爬到台上,把那奸细踹倒,抬起来丢到台下。百姓蜂拥而上,最前面的,对着奸细狠踩狠踏,离得稍微远些,就伸手进去捶两拳。离远了够不到的,扔石头、扔沙子,扔臭菜臭鱼、往里面啐吐沫。还有些人无处发泄,拳脚故意往张鬼方身上招呼。张鬼方跟着挥拳头,怒道:“你们乱打什么!”
东风被挤得喘不过气,护着张鬼方,半抱半拖把他弄出去。张鬼方道:“你不要拦我,张老爷打得过他,张老爷要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东风心里堵得慌,觉得很难过,说:“张老爷实在生气,就打我吧。”
张鬼方恼道:“打你干嘛?”话音未落,他自己也反应过来,隐隐约约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东风又说:“走吧走吧。”张鬼方没再反对,乖乖跟着走了。
好不容易挤出集市,往东再走两条街,就到了平原郡知府衙门。张鬼方问道:“要不要进去看看?”
东风道:“进去作甚?”
其实张鬼方只是看他低落,随便胡诌一句话,其实并没深思。东风问起来,他才想了想道:“方才那几个人讲了,是颜太守什么也不干,才会自己弄了一个‘仁义团’。趁大家怨恨颜太守,你正好可以捉他起来。”
东风“扑哧”笑出声来,说道:“不过我觉得,这事情应该有蹊跷。”张鬼方问:“为什么?”东风笑道:“安禄山起兵这么久以来,没作为的太守不少,却没有哪一郡像平原一样,变出一个仁义团。单单说是民风不同,也太站不住脚了。”
张鬼方不解道:“那是为什么?”东风说:“会不会是此地长官暗中组织的?不一定是太守,但应该有做事的人才对。”
张鬼方觉得有理,怂恿道:“那你刚好进去看看。”
把守大门的竟然不是差役,而是正经披挂的士兵,身穿银光闪闪盔甲,手拿长枪。张鬼方咋舌道:“守城门的都没这么威风。”
估计因为大军压境,百姓来衙门前面闹过,才叫士兵来镇守。但是几个静塞军,不可能拦得住东风。东风道:“我们走。”绕到衙门背后,从围墙一翻,跳了进去。
不想院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片无瑕白雪。要是经常有人走动,雪早就被踩脏踩化了。张鬼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颜太守会飞么?”
东风也疑虑重重,恨道:“我不晓得。”叫张鬼方在底下等着,他自己跳上屋檐,矮着身子走到府堂。
当今官府有“厅壁记”之风,找名人在官衙墙上题字,写此厅有何官何人,何时升迁,再写几句勉励之言。
东风揭开屋瓦一看,平原府衙也是如此,墙上题字是他生平所见最好看的。柔中带刚,浑然天成,一笔一划精妙无比,偏一毫一厘都少许多味道。
一个个字看下来,怎么也找不着破绽,竟然有些出神,想:“平原郡还有这样的人物?”跳到最后看落款,题字的竟然是颜太守自己。
东风顿时回神,才意识到厅堂空空如也。不仅颜太守自己不在,就连主簿、典史之类下官,也统统不见踪影。题壁记那些冠冕堂皇话语,此刻看来真是讽刺至极。
张鬼方问:“怎么样?官老爷干活,还算认真么?”
东风只觉火气上涌,想:“百姓自己巡逻,尚且如此卖力。大敌当头,怎么当官的连影子都不见?”他从屋顶一跃而下,张鬼方又问:“官老爷都在作甚?”
东风嘲道:“捉不到太守啦,人家压根不在正堂。”张鬼方也大为震惊,说:“不会罢!”
两人不死心,绕去旁边诸司看过,都是一样空。再看各官自己的住处,只有几个下人团团忙活,官员自己却不见了。
张鬼方奇道:“该不会他们偷偷跑了罢?”
东风皱眉道:“长官弃城逃跑,是要杀头的重罪。就算贪生怕死,也是归降安禄山,不该逃跑。但太守去哪里了呢?”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