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道:“上次就讲过,不必了。”杨俶不依不饶说:“总要意思一下,你要什么?”
阿丑干脆不答。杨俶道:“要画?要字?”他们就是因书画相交的,杨俶才这么问。
阿丑不响,脸上似笑非笑。杨俶问:“要钱?要老婆?”问得自己也很没底。
他混迹官场多年,对送礼有特别心得,看别人一眼,基本知道对方喜好。但此刻看着这张冷冷笑着的丑脸,他竟想不出阿丑会喜欢什么东西。
其他人过日子,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过法。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穿金用银,附庸风雅;平民百姓踏青郊游,扯几尺漂亮布匹做衣服;再穷些的,用泥巴捏小人,下河里戏水游泳。总之人往高处走,糊口以后就要变着法儿找乐子,要追求有滋有味的生活。
唯独阿丑不同,阿丑是得过且过,阿丑好像恨过日子。
这些时日杨俶好一番调查,查到阿丑是东边来的,占了一幢没人要的破屋子住。除了做发豆芽卖的小生意,极偶尔做些短工,除此之外再也不和任何人来往。不赌钱却也不攒钱,不找女人,不下馆子,滴酒不沾,和苦行僧似的无欲无求。
阿丑默默啜了半碗茶,忽然开口问:“方智要怎么处置?”
杨俶想不到他问这个,听得一愣,才说:“抢劫官银,当然是死罪了。下月中在集市西边杀头,你要不要来看?”
有言: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庆、赏、刑、罚与春、夏、秋、冬以类相应。
按大唐律法,除了犯上、弑主,尤其罪大恶极的犯人,其余犯死罪的都是秋冬处刑。方智也算捉得应时,马上就能斩首,等不到赦免了。
阿丑道:“他自己招了,而且招得这么快,也不能抵罪么?”
杨俶哈哈笑道:“当然不行。难不成你还同情他?”
阿丑摇摇头:“好奇而已。”
杨俶假装低下头喝茶,实则抬起眼睛悄悄打量他。阿丑面色很平静,看不出究竟是怎么想的。杨俶感叹说:“阿丑先生不是陇右人吧?”
阿丑道:“何出此言?”
其实阿丑方言说得很好,但杨俶心里就是有种感应。想了想,他说:“阿丑先生有未种过地?橘生淮北则为枳,这里水土种不出阿丑先生这样的人的。”
阿丑微微一笑,说:“杨大人猜错了,我就是土生土长渭州人。晓得杨大人夸我,但也太瞧不起此地。”又说:“阿丑没念过书,什么橘枳的听不懂,杨大人少掉书袋吧。”
他既不像在说真话,又不像在说假话。杨俶品来品去,总是品不真切,而且总觉得阿丑像在讥笑自己,只得作罢。
第10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一)
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就是张鬼方的手臂总不见好。找遍镇上郎中开药,始终不起作用,甚至越来越坏了。
睡得晚的时候,阿丑总听见他在屋里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他就气得捶床。
夜里疼得睡不安生,白天精神自然差,脾气自然火爆。阿丑做事的时候,他要么到处挑刺,要么阴恻恻地看着,非常难缠。
如是强忍了好几天,张鬼方手臂烂穿一个指头大的洞,往外流黄水,每天须去医馆重新包扎,家里常常只剩阿丑和平措两个人。
这日吃过早饭,张鬼方换药去了。阿丑烧一锅开水,蹲在院子角落洗东西。先洗各人外衣,剩的水再洗碗筷。
因为是给别人干活,阿丑有机会就要躲懒,做事也就格外磨蹭。在院子里蹲到日上三竿,眼看张鬼方要回家了,阿丑把水盆里的丝瓜络捞出来。每碗每碟匆匆一擦,算是洗完了,可以端着回去。
今日平措卓玛好像没事干,坐在堂屋里烤火,翘起一条腿,上身倚在桌上,用种揣摩的目光打量阿丑。
阿丑被她盯得寒毛直竖,但他们之间语言不通,又没办法讨饶,只能自顾自把碗碟往橱里放。
放完了,正要关上柜门,平措卓玛突然一个箭步跳上来,抓准柜门使劲一晃。橱里放的陶碗瓷杯,大暴雨似的被晃落下来,丁零当啷,满地狼藉。阿丑捂着头大叫道:“你干什么!”
平措卓玛对他嘲弄一笑,也不说话,走回桌边坐着。
就在此时,张鬼方也换完药回来,黑着脸走进堂屋。看见蹲在地上捡瓷片的阿丑,问:“怎么回事?”再看空空如也的柜子,就算没人回答,他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张鬼方不悦道:“你怎么把碗全摔了?”
阿丑心里一凉,闷头回答:“是这个吐蕃奶奶摔的,可不是我。”
张鬼方转头看看平措卓玛,平措卓玛幸灾乐祸地讲蕃话说:“不是我干的,丑东西骗你呢,萨日。”
张鬼方本就不舒服,回家应付这些破事,更是烦上加烦,道:“她说你骗人呢。”
看他皱眉头,平措卓玛添油加醋地又道:“萨日,这个丑八怪谎话连篇,是不是讨人厌?”
阿丑道:“张老爷,我说她故意害我,你信不信?”
张鬼方被吵得头痛,在两人中间看来看去,就是不响。阿丑说:“张老爷要我诚实,那么张老爷也得用人不疑才行。”
想了半天,张鬼方这才下定决心,对平措说:“之前不是讲好了么,你别再管他的事。”
平措卓玛大叫一声,说:“你宁可信他!”气得从凳子上跳起来,摔门进了里屋。
轻轻巧巧赢了一局,阿丑有点得意。正要夸张老爷聪明,张鬼方却道:“现在没有人了,你讲,到底是不是你摔的?”
原来这只吐蕃厉鬼是折中一下而已。阿丑不禁郁卒,道:“我以为你信我呢。”
张鬼方道:“也不是不信。你不是说那劳什子的……用人不疑。”阿丑抿紧嘴唇不响,张鬼方道:“没关系,你说,是不是你摔的。”
阿丑仍旧不响,张鬼方服软说:“是张老爷想不明白,她把吃饭家伙摔了作甚。”
阿丑低着头说:“她想要张老爷赶我走。”又说:“张老爷,你仔细想想,平措说我骗了张老爷,但她不会汉话,如何知道我说的什么话?”
张鬼方一愣:“什么意思?”
阿丑叹了口气,知道张老爷想不明白其中关窍,解释道:“她明白我说什么,明白我一定说是她干的,因为就是她干的。”
想了半天,张鬼方反应过来,拖长声音说:“哦——”阿丑趁机表忠心:“我不会骗张老爷。”
张鬼方笑了一笑,说道:“你挺聪明。”
他朝阿丑走过去,阿丑以为他又要捏自己耳朵,于是偏头一躲。张鬼方却压根没伸手,紧紧抓着伤臂,从旁边绕开,恹恹地回里屋了。
这天夜半时分,阿丑慢吞吞地收拾干净堂屋,回到伙房歇息。一开门,只见张鬼方在架上翻来翻去,把盐罐油罐都弄倒了。阿丑跑去扶正,问:“张老爷找什么?”
张鬼方道:“有没有酒?”声音沙哑无比,吓了阿丑一跳。阿丑劝道:“夜深了,张老爷不要喝了。”
他慢慢转过头,阿丑才瞧见他满面通红,长发抓得乱七八糟的,眼神也不清不楚,完全不是之前凶悍的样子。再一摸额头,已经烧得烫手了。
张鬼方只是乖乖地蹲着不动,说:“喝一点才睡得着。”
屋里太暗了,阿丑点亮油灯,说:“让我看看呢?”张鬼方也很听话,袒出左膀,伸给阿丑。
解开臂上缠的白布条,里面伤口比阿丑想的还严重。边缘一圈泛白,死肉颜色,周围淤血虽然消了,但又红又肿,看着非常吓人。
阿丑本想找自己那瓶金疮药,但伤得这么厉害,金疮药是不管事的。他转而去拿了做饭用的酒。酒虽未结冰,但冷着喝下去难受,阿丑拿油灯垫在下面温着,说道:“郎中怎么讲的?”
张鬼方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他讲,这个是热毒发不出来,能扛过去就是命大,抗不过去就活活地烂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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