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不答。张鬼方低声说:“也不晓得他被关了多久。”
那老人听见张鬼方的声音,忽然抬起头,颤声道:“张弃?”
张鬼方不解道:“你认得我祖父?”东风心中灵光乍现,种种事情串在一起,豁然清晰了,大惊道:“你、你是柳銎前辈么!”
那老人大概看不清楚,对着声音来处停了一会,感叹道:“这么久了,原来还有人记得我。”又转向张鬼方说:“你是张弃的孙子,对不对?声音和他像极了。许多年没听见,你一说话,我还是认出来了。”说到此地,一滴浊泪滚落,流进脸上的皱纹。
东风和张鬼方对视一眼,两人俱都惊诧不已。据此推算,柳銎被关在此地近三十年之久。想来柳栾找不到三忘刀谱下落,便留了柳銎性命,将他关在这里逼供。
柳銎道:“我饿极了。”
东风忙把胡饼拿出来给他。他牙齿已经掉了个干净,只能把饼掰成小块,就一口清水含在嘴里,含软了直接吞下去。好在精神和胃口都还算不错,不多时便把胡饼吃光了。
第38章 总是当时携手处(五)
吃完一个饼,柳銎慢慢有了力气,问道:“其实我方才隔墙听到一些动静,你们得罪了柳栾,被他追杀,是么?”东风道:“差不多罢。”
柳銎太息道:“你们快走吧。我手筋和脚筋都被柳栾挑断,如今废人一个,帮不上忙。能吃一顿饱饭已经是大大幸事。”
说到此地,他老脸上皱纹牵动,居然露出一个笑容,又说:“真想不到,还能见着张弃的亲孙子。”
在密室里摸索一圈,东风找见一道暗门。柳銎说:“平日柳栾就从这里进来。”
东风伸手推了推,暗门外面有一道闩,但只要手上有刀或剑,轻易就能破开门闩逃出去。再照着锁柳銎的铁链看看,铁链长度刚够柳銎走到门边,却不够他发力去撞或者踢门。柳栾故意用这种法子折辱他,叫他有逃跑的希望,其实又没有逃跑的可能。
东风问道:“柳前辈,你可知道这道暗门通往哪里?往上还是往下?”柳銎思索道:“他脚步有时从上来,有时从下来。大概外面暗道分有岔路,既能往上也能往下。”
东风心想,若仍旧走悬崖这边,他一个人要对付众弟子围攻,还要挂念受伤的张鬼方与柳銎二人,难免有顾不过来的时候。但如果走暗道,无论往上还是往下,出口都只可能有柳栾守着,以三敌一总归简单些。
而且若向上的暗道离堂屋不远,或许还可以找回张鬼方的断指。
他朝张鬼方使个眼色,换回各自兵刃,沿着门缝一滑,门闩应声而开。东风横剑走在前头,张鬼方背着柳銎,走在后头。
暗道不算太窄,一盏灯都没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东风又将火折子吹亮,举在手里照路。但那一点儿黄光顶多照得见脚底,再远的地方就看不见了。三人如同走在巨蟒腹中,更不知道柳栾藏在什么地方。
柳銎多年生活在暗室中,眼睛再也看不清东西,但耳朵却敏锐异常,比常人听得更清楚。每走一段路,三人便停下来侧耳倾听,柳銎说:“没有人。”大家再继续向前。如此走走停停一刻钟,前面不再有路了,反而靠墙放着一架梯子。
东风停下来道:“你们在这等着,我且上去看看。”将火折子交给张鬼方,自己缘梯而上。爬到梯子顶端,上面是个松动的活板。东风将那活板用力顶开,外面一片漆黑,并不像白天景象。他又伸手一摸,原来活板之外还有一个箱子,打开箱盖,就到了堂屋旁的耳室。
拂柳山庄众弟子正在山崖边上,堂屋反而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东风留神关了箱子,蹑手蹑脚走到桌前。一夜之前,张鬼方就坐在此地要砍手臂。如今桌面还留有一道鲜血,但没摆着那三节断指。他把桌上物什全都翻开看过,仍找不见断指的踪影。
东风蹲下来,透过横纵交错的椅子腿往内看。桌底正中的地方有一小条阴影,赫然是一截中指。
他搬开椅子,小心翼翼钻进桌子底下,伸长手臂一够。这节指头脱离了张鬼方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凉僵硬,不似活物。像什么呢?好像北斗七星突然少却一颗,也像那天子车谒腿断了。
东风之前在山洞里好一阵闹腾,坐在地上哭,后来又钻进密室、钻暗道,衣服早脏得不能看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干净手帕,轻轻吹掉断指上的灰尘,用手帕包好,揣进怀里。虽不晓得哪里的神医能续骨接肉,但接上手指总比再长一根来得容易。
正要从桌底下出来,房门忽然一响。两个拂柳山庄弟子进来躲懒,一个说:“椅子怎么歪了?”
东风一颗心怦怦直跳,好在另一个笑道:“估计有谁赶在我们前面,已经歇息过了呢?”
但这二人干脆在桌边坐下,不打算走了。东风静静移向靠窗的一边,摸了一枚铜板,从椅腿之间弹飞出去,弹破窗纸,打在悬崖边忙活的众弟子眼前。不多时便有个领头弟子走进堂屋,把躲懒那两人一顿好骂,又将他们撵去找人了。
东风又找了一圈,再见不到别的指头了。回到密道之中,三人一路往下走,东风一边说,桌上空荡荡的,不知手指是否被人扔去了。
张鬼方道:“其实断了就断了。”
东风不禁有点怨他,想他太漠然了,好像丢的不是自己指头一样。
张鬼方又说:“我方才想来想去,想通一件事。如果不来拂柳山庄这一趟,虽然指头保住了,但大概永远见不着柳銎前辈,我也永远要以为阿波拉是小偷了。”
东风不响,张鬼方笑道:“我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
东风突然想明白了,张鬼方压根不是不难过。拿不起刀,怎么可能不难过?他怕自己找不着手指自责,所以才这么讲的。东风指指自己怀中,说:“但我在桌底下找到一根,在这里。”
张鬼方登时喜道:“这都找得见,辛苦你了!有当然还是比没有好!”东风又不响。
走了小半个时辰,算来已经走到山脚了,火折子也烧完了。三人面前一片漆黑,走得更加小心。路上并没遇到任何阻拦,一直走到尽头,面前又是一道暗门。柳銎忽然“嘘”了一声。
东风心说:“柳栾肯定猜到我们走了暗道,等在这里也不奇怪。”停下脚步细听,暗门背后果真有一道呼吸声。他正思考对策,外面的柳栾也发觉他们来了,说道:“哥,你出来了?”
东风怕那柳栾忽然发难,从门后插进兵刃,于是拦着张鬼方,退了两尺。柳栾咯咯一笑,又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柳栾?柳銎?啊,你叫柳銎!三十年了,我还以为我是柳銎呢。”
柳栾为了掩人耳目,谎称在火中熏坏了喉咙,实则自己服药,把嗓子弄坏了。说起话来怪腔怪调,嘶哑嘲哳,暗里听来怪异至极。柳栾说:“你晓不晓得今年是什么年?今年是天宝……对了,你根本不晓得天宝是什么,你还以为现在是开元呢。我告诉你,皇帝老儿换年号啦!”说着竟然哈哈大笑。东风恨得牙痒痒,又怕开门时遭他偷袭,只好按兵不动,也不回话。
笑了好一会,柳栾突然不作声了。过得半晌,门缝中竟传出来一股呛鼻的烟味,像是烧干草、干树叶的味道。柳栾说:“我看人家熏兔子是这个熏法,不晓得能不能熏出来三只大兔子。”
东风捂住口鼻,往后又退了几步。然而柳銎毕竟年纪大了,忍不住呛了一下,咳了一声。柳栾说:“怎么走远了呢?”猛地拉开暗门,跳入地道。东风和张鬼方眼前都是一酸,乍亮之下什么也看不清,只见一个人影猱身扑来。
东风双眼泪水直流,勉强挡下几刀,心想:“这样下去不成。”生出一计,叫道:“张鬼方,快走远些!”
张鬼方虽摸不清他用意,但还是背着柳銎,往后退了几步,东风一剑逼开柳栾,伸手带上暗门。
地道再次陷入黑暗,柳栾不晓得张鬼方走了多远,自然也不知道他们方位了。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在暗中缓缓行动,生怕暴露方位。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