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道:“张老爷,你叫平措跟你赛马。要是赢了,金狻猊归你。”
张鬼方担心比不过,犹豫道:“她不会答应的吧。我们赌什么?”阿丑胸有成竹道:“什么都不赌,她肯定答应。”
拗不过阿丑,张鬼方只好去和平措谈。平措压根不信这匹瘦狗一样的马能赢,更不愿放弃嘲笑别人的机会,果真一口应下。
阿丑在地上画了一条长线,指着远方那块大石头说:“先跑过石头就算赢。”
二人跨上各自的马,在线后站定。阿丑走得稍远一些,手掌拢在嘴边,高声叫道:“走!”金狻猊仿佛金箭离弦,瞬息间拉开一大截距离。
张鬼方本就料定赢不了,反而暗暗惊奇,觉得这匹“飞雪暗云”跑得远比想象中快,几乎称得上一匹良马。
只有阿丑气得不行。他白天看过暗云全力奔跑的样子,知道它现在根本是在散步。路过阿丑时,暗云甚至回头看他。阿丑催道:“快追呀。”
金狻猊一骑绝尘,已经跑到半途。眼睁睁看着它越过中点,飞雪暗云这才撒开四蹄,使出浑身解数飞奔。张鬼方差点从马上掉下去,紧紧贴着马颈,连耳畔风声都被抛在脑后。眼见金狻猊背影越来越大,张鬼方吼道:“平措!”
平措卓玛略一转头,只见两马之间已不足五丈,连忙拍马。然而暗云好像附骨之疽,甩也甩不掉,反而粘得更紧。
好在终点大石近在眼前,暗云再快也超不过去了。差了一臂距离,金狻猊和暗云一前一后越过大石。
平措险失金狻猊,吓出一身冷汗。张鬼方则策马绕过那块石头,小跑回到原地,跳下马后呆呆站着,一言不发。
阿丑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张老爷?”
张鬼方仍不说话,突然双臂一张,把他和暗云抱成一团。毛刺刺的飞雪暗云、又热又湿的张鬼方的呼吸,一同扑在阿丑领子里面,让阿丑有点不自在。
他试着动了一下,张鬼方硬是不让他走,抱得越发紧。阿丑反手一摸,摸得一手湿淋淋的,全是泪水。手臂差点烂掉的时候不哭,好心无好报、被本家爷孙俩背叛的时候不哭,讲他家血海深仇的时候不哭,如今输一场无关紧要赛马,这个人反而哭成这样。
阿丑只好环过手臂,拍拍他脊背说:“一匹马而已,没赢就没赢,暗云也很好。”张鬼方一声不响,眼泪默默地流个不住。
阿丑又说:“没关系,没关系。”勒在他胁下的手臂越收越紧,头顶还传来暗云鼻子喷气的声音。阿丑无奈道:“难保暗云身上有虱子呢。”
张鬼方长长抽泣一声:“是暗云不想赢,你懂吧,要是一气养两匹马,主人就分心了。”
阿丑笑道:“张老爷何时学的马语?”
张鬼方说几个字就要停一下,断断续续又说:“自从逃出来,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对我这么好。”阿丑闷闷想,这哪里就算好了?
不知不觉已经是三更,平措早就自己回家,无边荒原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两人一马,气氛顿时有些冷。
张鬼方颇不好意思,擦掉眼泪不语。阿丑说:“我们也回去吧。”他才应了一声,牵马回到官道上。
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骨碌碌的车轮声。阿丑连忙拉着张鬼方,让到路边。香车一驾匆匆驶来。驭马的白衣少年十八九岁年纪,神采奕奕,向他们一挥手:“多谢!”
张鬼方嘀咕道:“什么事情,急得半夜赶路?”阿丑咬紧了牙关,静静躲到他身后。
马车很快驶过。车厢里的乘客说:“谢谁呢?”
少年道:“有两个人给我们让路。”
车窗上小帘掀起,那乘客探头出来张望。朱唇绿发,骨重神寒,但不笑时眼里也隐隐地带笑,是一张温柔沉着的面孔。一双剪水瞳在张鬼方身上一掠,旋即回到车中,放下帘子。
那驾车少年笑道:“子车师哥,这一路过来,但凡遇到人,你都要看一眼。”
子车谒也笑道:“嗯,离得近了,蛊虫就找不清楚。”
驾车少年道:“发动子蛊,他不就痛得满地打滚了么?到时一眼就能认出来。”
子车谒道:“真是胜之不武。”声音还是很温和,但口吻中微微带了教训的语气。
那驾车少年略有点委屈,说:“对他客气干嘛?”
子车谒仍旧道:“这样不好。”不过他的手已经伸向袖中,二指夹着一只蛹,轻轻一捏。
马车恰巧经过赖五院子。一只又肥又大的阉鸡猛地窜出来,一面扑翅膀,一面嘎嘎地叫唤。拉车的马习惯夜静,被鸡吓得差点跌跤。少年急忙拉住缰绳,运力于臂,把马与车都稳住了。
子车谒又问:“怎么回事?”
那少年往院里一瞥,方才发疯的阉鸡已经倒了,两腿直愣愣朝天伸着。他便回道:“一只瘟鸡吓着马了。”
赖五衣衫不整,抢出门外叫:“造孽哦!把我的大肥鸡吓死啰!我在长安的时候,这是要赔鸡的!”
那少年忍不住争辩:“是你的鸡吓我们的马,你倒先怪起我们来了。”
子车谒轻声叱道:“施怀!”
施怀同样叫道:“师哥!他不讲理呀!”子车谒道:“赔他一吊钱,当我们买鸡了。”
施怀到底听师哥的话,钻回车里拿了沉甸甸的一吊。绳子上还多穿了一个铜板,是他闲着无聊穿进去玩的。施怀恨恨扯掉多的铜板,才把那一吊递给赖五。
第22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十三)
正月中旬,枝头还是灰蒙蒙的,鄣水水面却已开始化冻,冰层剩一指厚,走上去须得斟酌一二。
城里陆陆续续来了几波终南剑派的侠士,其中不乏阿丑曾经的同辈旧识、或者师子侄辈的人物。显然为了找他大动干戈。即便体内蛊虫已经取出,阿丑还是心中惴惴,不打算在此地久留。
刚巧既望日是一个晴天,阿丑找了个由头出门,直奔鄣水。此地没有成气候的码头,只有零星木筏冻在岸边,开春才能走得动。
要是张鬼方将银子沉在河底,一定不能找个河流窄的地方。否则冬天水浅,一不小心把官银露出来,就是前功尽弃了。阿丑沿岸走了一段路,走到河面最为开阔的一段。除了一艘中等大小的渔船停在岸旁,不再有其他人烟。
从这里遥望过去,正好看得见官银遇劫的那段路。阿丑在船边站了一会,很快有个渔夫走过来,用审慎的眼光打量他。
阿丑指着船问:“这是你的?”
那渔夫点点头。阿丑又问:“租不租?”
渔夫道:“你租了也撑不动。”阿丑笑道:“我又不要撑船,我就问问你租不租。”
那渔夫冷道:“你不租,问来干嘛。”
阿丑朝他勾勾手,叫他附耳过来。渔夫皱着眉头照做了。阿丑说:“十一月底的时候,有没有个吐蕃人租你的船?”
渔夫戒备道:“没有!”将阿丑一把推开。
他越是戒备,阿丑心下越是了然,比划道:“大约这么高,灰眼睛,长得蛮俊,是不是?他找你做什么,我一清二楚,和我狡辩也无用。”
那渔夫道:“你找我是干嘛?”阿丑笑道:“你不要怕嘛,我问你,吐蕃人给了多少银子?”
渔夫迟疑道:“给了一锭。”阿丑笑道:“给的官银,花不出去吧。”
渔夫点点头。当时张鬼方防他告密,付给他的并非积蓄,正是官银。官银每锭都印有钤记,除非认识信得过的铁匠,将钤记锻去,否则店家绝不敢收。
阿丑又一笑:“你快将银拿出来,我给你换一块好的。”
那渔夫还有些犹豫,阿丑威胁道:“官府已经盯上这边,到时候挨家挨户搜查,你可就说不清楚了。”
其实杨俶早就领人搜过,把周边田地犁了一遍,只是没想到官银沉在河底。渔夫银子只有一块,贴身揣着,侥幸才没被找到。阿丑说的话正是他最大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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