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回原地,天色黑得快要滴水。平常傍晚没这么昏暗,想来是要下雪了。他们轻装简行,厚衣服没带几件,更别提厚棉被了。东风问:“晚上没地方过夜,看起来还要下雪了,怎么办?”
张鬼方说:“我有个办法。”朝车厢一努嘴,说道:“让他俩睡车底,我们两个睡车里,大家都不怕下雪。”
子车谒在后面说:“张老爷,我是腿断了,又不是耳朵聋了。”
东风明知他故意惹自己发火,每次却都忍不住生气。勒转马头,往后走了几步,一脚重重踢上车厢。施怀尖叫出声,子车谒咯咯直笑。张鬼方劝道:“你别笑了。一会儿车翻了,你就坐马拉轮椅罢。”
几人拌嘴的功夫,东风面颊忽然一凉。抬手一摸,一滴细细的冷水。真的下雪了。天边一声惊雷,霎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拉车的两匹马被吹迷了眼睛,当真往路边直冲过去。
东风心道:“好一个乌鸦嘴!”一夹马腹,赶上去抓住辔头。张鬼方手臂上青筋暴起,也死死地抓住缰绳,跑了十几尺,好歹制住两匹马。雪越下越大,东风顶着狂风大叫:“怎么办?最近的城门也有好几十里,现在赶不了路了。”
张鬼方马鞭一抬,指着路边一间房,说:“借住一夜吧。”
东风催马进了院子,把马拴在屋檐底下,拍门叫道:“有人么!我们路过此地,遇到暴风雪,实在走不了了。能不能借个地方歇脚?”
他们家院门比较小,马车没法驶进来。张鬼方在外面下马,也跟着走进院子。拍了半晌门,也不见有人出来应答。东风绕到屋后一看,原来后门是开着的,前门闩上了。他转回来说:“没有人在,估计也逃难跑了。我们进屋罢。”
子车谒和施怀下了车,听说屋里没人,谁都不好意思往院里进。施怀探进一个脑袋,期期艾艾道:“没、没有人,我们进去住,算不算不告而取?”
终南派作为正道大派,比较爱惜羽毛,一旦发现弟子偷盗财物,不论内门外门,一概逐出门墙。因而弟子行事格外小心,有时到迂腐的地步。子车谒虽然不说话,却看着院门一条线,显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东风叉着腰,嘲道:“爱住不住,在外面冷死也行。反正我在陇右,不晓得住过多少次别人不要的破屋子了。”
子车谒开口说:“进去吧。”施怀喏喏地推着轮椅,往前走了几步,转身关上外面的门。
东风从后门进屋,打开前门大门的门闩。仔细一看,这一家大概不是穷人,生活还颇富裕。屋顶一根大横梁,是硬邦邦的好楠木。屋顶垫了茅草,一进屋就暖和得多了。米缸尽管搬得见底,里面剩的却都是精米精面,不掺谷壳。东风找见一根柴火,放在灶里引燃,烧了一锅热水。
他们随身带的干粮,都是炒面之类玩意,吃起来没滋没味,还糊嘴、口干。东风翻出四只瓷碗,一碗抓一把炒面,倒上水说:“凑合吃吧。”
施怀以往出远门,从来好吃好喝,哪里受过这种苦。连啃四天干粮,连热饭都没见过,再看这一碗没有油的稀汤,连筷子都不想动。子车谒温声问:“你不饿么?”
东风已经喝光糊糊,百无聊赖,撑头看他们两个。只见施怀摇摇头,说道:“不饿。”接着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东风觉得好笑,顺他目光望去,见到墙上挂了一块儿腊肉,心下顿时了然。
子车谒也看到了,笑了一声,说:“好吧。”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银,放在手心掂了掂。施怀更不好意思接,子车谒说:“是师哥想吃,好么。”施怀只得接过银子,捏着腊肉边角的地方,拔出“无老死”剑畏畏缩缩割了一小块,又把银子挂在绳上。
眼见东风看得出神,张鬼方拿手臂推推他,说:“张老爷也有银子。”
东风好笑道:“张老爷抢官家的官银,拿来买百姓的腊肉,也算劫富济贫了。”张鬼方道:“不是这个意思,你馋不馋?”
东风道:“我才不要,我最清高了。主人不在家,连院子都不情愿进的。”说着舀了一碗热水,把碗底面糊冲起来,仰头喝掉。
那厢施怀割了腊肉,没有配菜,也没有菜油,囫囵丢进滚水里,煮了一通。腊肉烟熏火燎的味道,飘得满屋都是。煮得软了,他把那一小块肉夹出来,切了四份。第一份献给子车谒,第二份夹进自己碗里,第三份分给张鬼方,第四份才问东风:“你要不要?”
东风适才笑过他,不好分他一块肉,说:“我不要,你留着罢。”施怀筷子一松,还是把腊肉掉进东风的空碗。
灶里明火一直烤着,东风面颊发烫,有点难为情,也就没再推拒。不过他嫌腊肉太咸,当真不想吃,放在碗底不动。
恰好里屋“沙沙”响了一阵,东风如释重负,说:“我去看看。”
他放了碗,走去里屋。屋门只虚虚掩着,没有关紧。那响声也还没停,听起来不像大东西,但也不像老鼠。东风心说:“难不成进了黄鼠狼么?”
轻手轻脚地推开屋门,一股馊味扑面而来。东风掩住鼻子,往里一看。这一间分明是卧房,床底却玲玲琅琅摆了十几个瓷碗。有的装了水,有的装了肉汤,有的装了米粥,都结作一碗一碗的冰块。有个炭炉滚在旁边,倒了一地白灰。料想这一家人逃跑的时候,没有熄掉炉子,结果热气把吃食全沤坏了。
而在床榻上,有一团卷在一起的被子,一抖一抖在动。东风小心翼翼走上前,掀开被子,吓了一跳。底下居然藏了只棕色卷毛的“猧儿”小狗。这种小狗是西域卖过来的,永远长不大,不能看家护院,更没办法打猎,都是有钱人家养着玩儿。
碰到生人,那小棕狗怕得要命,“呜——呜”地龇牙。东风退了一步,撞开床头一个柜子,才发觉柜里尽是小孩玩具。小的如小瓷人、“磕印”小泥人、小泥狗、拨浪鼓,大的如大獒犬、大泥狗。
东风心里不禁一酸,想道:“肯定是这家有一个小孩,爱狗爱得不得了。逃难的时候,大人不许带,他自个也说不上话,只好把狗藏在屋里。其实就算逃难带走,最后还是变成一锅汤。而狗呆在这里,不过几天就要冷死;就算能熬过冬天,也要渴死、饿死。这是死局呀。”又想:“不知道这家人逃到哪里去了,近况如何,进不进得了城?”
他看那小狗气息奄奄,把水碗捡起来,内力化开半碗水,喂到小狗嘴边,说道:“你喝点儿水,一会泡些炒面给你吃。”
小狗吓不退他,其实也不敢上嘴咬,只恹恹地把头枕在被子上,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喘息。东风坐在床边,一只手抚上它脊背,只觉得烫得不得了,不禁急道:“你喝呀,或者你走得动么,和我去堂屋,就有吃的了。”
那小狗理都不理他。东风又是可怜,又是心急,眼眶一热,抽了抽鼻子。
身后的门“砰”的被人撞开,张鬼方闯进来,叫道:“怎么了?谁惹你了?”
东风道:“这里……这里有一只狗。”
张鬼方看见床上的“猧儿”,奇道:“你怕狗么?这么小一只,咬都咬不动你。”
东风着急道:“它不肯吃,也不肯喝。”
张鬼方伸出一根指头,凑到小狗鼻子旁边,说:“还有气呢。”把狗整个抱起来,塞在衣襟里面,又说:“它一个劲发抖。”
东风哭笑不得,说:“你吓着它了。”张鬼方说:“那怎么办?”
就算能将小狗带走,到了平原郡,对上安禄山,战场上刀光剑影,更没时间看顾它。可要是送人么,如今人人自顾不暇,谁又有闲情赏它饭吃?东风坐在床边,长长叹了口气,沉默半晌,才说:“我也不知道。”
第120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九)
两人抱着小狗,回到堂屋,把内间情形说了。施怀惊得眼珠都要掉出来,半伸着手,碰又不敢碰。张鬼方大方道:“你要摸摸看么?”大大方方走过去,把狗塞给施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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