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道:“那你敢让我和二娘待在一起,不怕我卷了衣服逃跑么?”
张鬼方笑道:“我盯着你呢。”阿丑道:“张老爷还是不信我。”
张鬼方惭愧似的笑笑,阿丑服软说:“算了。”搬了一床被子下来,打了地铺,蜷成一团躺下。
很长时间没和别人同住,暗中尽是张鬼方静静的呼吸声、天边滚滚的雷声,让他辗转反侧。
两个人谁都不声不响,僵持了有一刻钟,狂风一劲,下大雪了。张鬼方忽然轻轻地问:“你还醒着没有?”阿丑装睡不答。
张鬼方幽幽叹一口气,转回去躺着,听起来很失落。阿丑不情不愿问:“怎么了?”
张鬼方讶道:“你还醒着!”又说:“我家人丁不多,我爹一直在外面做生意。家里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娘,是吐蕃人,一个是我阿波拉。阿波拉就是祖父,知道吧。”
阿丑道:“我不会蕃话。”张鬼方道:“就是这么个意思。阿波拉是汉人,刀法举世无双。他经常说,年轻的时候,不单单是吐蕃,放眼整个天下也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阿丑一哂:“天下第一了,真的?”张鬼方不满道:“当然是真的。你看张老爷厉害吧,其实张老爷小时候不爱练功,现在也未必有阿波拉十分之一的厉害。”
阿丑心想:“现在张老爷倒是知道用功了。”隐隐有些预感。
张鬼方说:“有一日呢,我爹突然回家,带了几个仇人来。这几个仇人想要我家刀法,杀了我娘,又害死阿波拉,只剩张老爷逃了出来。我爹兴许也活着,但我不会认他的。”
张鬼方半张脸藏在被子后面,看不出来表情。阿丑想劝他别讲了,说道:“张老爷怎么突然讲这个?”
张鬼方说道:“这事过了也有十多年,现在讲起来,既不害怕也不伤心,我只是恨他们,所以无所谓。”
阿丑不响,张鬼方道:“但我是想说,张老爷特别怕别人来抢武功,所以今天才会生气。张老爷是……那个什么。”
阿丑道:“杯弓蛇影。”张鬼方道:“对了,就是这个。”
好一会儿没听见阿丑作声,张鬼方讲得口干,还不得回应,顿时觉得沮丧,恶道:“你要还觉得委屈,那你就委屈着好了!”
话到一半,一只又凉又轻的手搭上来,在他脸前摇了摇。阿丑细细的声音传入耳中:“不要讲话,你听外面。”
第14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五)
两个人耳力都极好,一旦静下来,屋外动静纤毫毕现。张林生压低了声音,嘱咐:“你拿这个吃的,拿这几个钱,去对街阿婶家玩两天。”
二娘软绵绵问:“什么时候回?”张林生说:“等我接你你再回来。”
“半夜三更的,干嘛突然让小孩出门?”张鬼方趴在门缝上听,气声说道。
阿丑说:“我要是张老爷,我现在赶紧逃了。”
看张鬼方皱着眉头,一副不解的样子,阿丑又说:“要我猜,他认出你是逃犯,马上要报官了,所以让二娘出去躲。”
张鬼方啧道:“怎么可能,我是他恩人!你不要冤枉好人。”
过了一会,听见二娘慢吞吞挪出去了。张林生回到屋里,却往他们住的厢房走过来。脚步声愈来愈近,最后在门口停住,张林生轻声问:“恩公,恩公,歇下没有?”
阿丑把张鬼方推回炕上,点亮油灯,开门说:“怎么?”
张林生手上提了个食盒,说:“恩公远道而来,怕是饿了。我喊仆人热了两个蒸饼,粗茶淡饭,实在是对不住。”
他把食盒打开,放在几上,果然是两个热气腾腾的蒸面饼。所谓“蒸饼”其实是蒸一块发好的软面团,里面包上甜咸各色馅料。张林生家比较富,每个蒸饼上还用筷子点几瓣红色,作出一朵小花。
张鬼方伸手过来,在阿丑肩上拍了一拍。阿丑甩开他,只说:“放在这里就好。”
张林生交代他们趁热吃,两劝三劝,才退出门去。
张鬼方挑眉道:“你看吧。”脸上尽是自得之色。
阿丑冷笑一声,拿起一个蒸饼掰开,油汪汪的肉馅散得满盘都是。他又拿筷子拨开肉馅,从中挑出三颗水泛丸。每颗不过小米大小,若非刻意找,根本不可能注意得到。
张鬼方凑近了闻,闻见一股异香,闻久了还有点头晕脑胀,不禁问:“这是什么?”
阿丑道:“这是蒙汗药。”掰开另一个蒸饼,同样找到三颗药。
他学张鬼方的口气说:“你看吧。”又说:“我们汉人叫这个,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张鬼方争辩道:“我是他恩公!”
阿丑指指蒸饼:“恩公请用吧。”
张鬼方不响了。半晌说:“要是我把两个饼吃了,你还醒着,张林生怎么办?”
阿丑道:“我又打不过官兵。”张鬼方道:“那要是你吃两个饼,怎么办?”
阿丑置了一整夜气,到现在终于噗哧一笑,说:“张老爷看着像那种,两个饼都让给我的老爷么?”
按张鬼方的想法,他最好是当场冲出去,将张林生家满门良贱杀个干净。阿丑忙拦着说:“我有个好得多的办法。”
他绕着全屋看了一圈,瞧见一处房梁被柱子挡得很死,便问:“张老爷,那里你上不上得去?”张鬼方说:“努努力兴许可以。”
阿丑叠好炕上被褥、浇熄炕下烧的碳,又把食盒一股脑丢到窗外,吹灭油灯,整间屋子看着就如没人住过一样。
他叫张鬼方爬上房梁,自己站在底下思索。换作往日,阿丑轻轻一跳就能上得去房顶。但现在张鬼方盯着,他就得想如何爬才不让人起疑心。
沉吟了一会,突然有个大东西掉下来,落在他旁边。阿丑吓了一跳,原来是张鬼方又跳下来了。
张鬼方悄声道:“背你上去。”不由分说,手臂一揽,把他扛起来掂了掂。虽然阿丑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因为长得高,背着还是颇有分量。
张老爷身上果然有股松香味,闻起来像拉胡琴的。阿丑想要挣扎:“张老爷手没好全呢。”
张鬼方在暗里一笑,说:“小看你张老爷了。”喉咙里用劲地一哼,手脚并用,很快爬回房梁。
从张老爷背上下来,阿丑轻轻巧巧坐在梁上,像只安静的丑蜘蛛。反而张鬼方有点怕这种又高又窄的险地,紧紧抓着柱子不放。
簌簌雪声之中,有一队杂乱脚步声匆匆跑来。张林生领他们进屋:“贼人在里间,就是城门口贴的那个,男的,叫张鬼方。”
外面领头的官兵沉声道:“当真?”张林生道:“千真万确,但你们放心,我给他下了蒙汗药。他就算是一头牛,现在也睡倒了。”
张鬼方气得格格咬牙,阿丑开解道:“你听他一句没提我,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张鬼方稍得安慰,不气得发抖了。
一队兵士提着灯笼,一脚踹开房门。只见屋里安安静静,被褥整整齐齐,连褶皱都没有,根本不像住过人。领头官兵喝问:“张林生,你这老不修的东西,半夜把我们耍着玩呢?”
张林生道:“奇了怪了,他俩明明是在这里的。我还给他们送两个蒸饼。”官兵斥道:“哪有蒸饼!”
可怜张林生满头白发,弯腰驼背地找那个食盒。但食盒早就给阿丑扔出去了,哪里是他能够找得到的?
领头官兵见他如此笃定,觉得事有蹊跷,探手去摸炕下的炭盆。然而阿丑早早灭了火,在这样的大风雪之夜,最后一点热度也早就消散了。
那些个官兵本性欺软怕硬,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此刻深感受骗,揪着张林生领子,把他一把推在地上。张林生跪着讨饶,哆哆嗦嗦说:“几位大人,几位大人,我家徒弟、丫鬟、我孙女儿,全都见过那个犯人。我说的千真万确,绝没有一句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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