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府廨以后,东风叫施怀、张鬼方先走,自己绕了一圈路,甩开追兵。
再回客栈会合时,子车谒披着湿头发,换了一身新衣服,拿毯子盖着腿,抱着小狗,施施然坐在他们房里。张鬼方大马金刀坐在床上,施怀则拘谨站着,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锁上门,东风第一件事就是去探床底。还好太守好端端躺在底下,没逃跑也没死掉。
东风拖他出来,扶正椅子。颜真卿脑袋软软垫在肩头,一动不动,睡得正熟。东风笑道:“太守大人,别装睡了。再装下去脖子要歪了。”
颜真卿装不下去,睁开两眼。看见子车谒坐在房里,惨然道:“你们有几分本事,要杀要剐,随你们便。但杀我以后,你们也休想出得了平原郡。”
子车谒微笑道:“怎么就出不去了?别看在下是个瘸子,要出平原城门,也不过随手的事。”
颜真卿面色更沉了一分,突然将身子一歪,脑袋往地上撞去。
东风忙拉住椅子。背后子车谒又笑道:“颜太守可不要寻短见呀。”却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东风瞪他一眼,反唇讥道:“别再胡说了,你不是最爱讲么,君子讷言。”子车谒摸摸小狗,装作没听见。
他伤腿又被弄断,心里气极,一时半会绝不可能跟太守和好。东风心里无奈至极,只能将他放着不管,拔剑削断了绑太守的绳索。
颜真卿困在椅上太久,浑身麻透,动都动不了。东风收回长剑,拜道:“今天情急之下,得罪颜大人。”
子车谒说:“师弟,干嘛拜他,站起来。”颜真卿面色铁青。东风心里叹了数不尽的气,又说:“给颜大人赔罪了。”
颜真卿终于开口:“什么意思?”
东风起身掸掸衣服,道:“我们是长安人氏,听说安禄山在起兵,愿效犬马之劳,所以才赶来河北。”
颜真卿不信,东风从行囊中翻出每人路证,途经各州的画押、时间,一应俱全,路证上样貌形容,也都对得上号。
东风笑道:“我们也算江湖上有名有号的人物。太守若不信我一面之词,在平原找个信得过的门派,一问便知。”
颜真卿面色稍霁,问道:“为什么绑我?”
说及此事,东风倒有些不好意思,把他们如何担忧守军叛变、如何到处打听,一五一十讲了一遍。颜真卿摆摆手道:“如你所言,平原没有守备,恐怕也担当不起抵御大军的重任。”
东风正色道:“颜太守还是不信我们。”
颜真卿不语,等同默认了。东风道:“这也无妨。不过今天一番误会,倒让我知道一件事。”
颜真卿道:“甚么事?”
东风说:“所谓‘仁义团’其实就是太守授意,叫手下创立的罢。”
除了子车谒没有反应,张鬼方与施怀都是一惊,一齐问:“什么意思?”
东风笑笑,悄悄捏着张鬼方手臂,说道:“现在回想起来,那个首领身形魁梧,不像普通百姓,更像行伍出身。”
颜真卿不屑道:“百姓中亦有好汉,练得强壮一点,有甚么奇怪?”
东风道:“施怀在酒楼讲两句话,立刻查得出他同行何人、在哪里下榻。江湖人士,消息如此灵通的,唯独长安有一个,绝不是仁义团。但若仁义团与守城士兵有联络,知道这些却不奇怪。把子车关进县狱,更是铁证。”
颜真卿道:“或许是我同僚做的,不成气候,我是不知情。”
东风捡起地上数个纸团,抚平了,塞到颜真卿怀里,正是被扔掉的公文。颜真卿装傻说:“这是什么?”
东风道:“宝亭落成,颜大人做东请客,自己却先离席了。其实颜大人没那么醉,只是装个样子给外人看,回去办公事,是么?”
颜真卿不答。子车谒开口道:“安禄山以为颜大人不务正业,其实颜大人招一招手,仁义团的壮丁便可编入军中。不过一味示弱,也有坏处。”
颜真卿问:“什么坏处?”
两人一齐开口,东风说:“河北各郡群龙无首,反而涨了安禄山士气。”子车谒淡淡说:“寒了在座大侠的心,还打断鄙人一条腿。”
颜真卿不答,大家也就静静看着他。
不晓得他是拖延时间,还是当真在想,外面天光大亮,卫兵也查到客栈了。颜真卿起身告辞,说道:“今日之事,容我找人商议一下。”
东风朝他拱拱手,让开一条道,颜真卿反问:“要是我不答应呢?”
东风看向身后。施怀困得睡着了,倚在子车肩头,对发生何事、说了什么话,一点都不关心,子车谒则轻轻做个拔剑的动作。
他又看向张鬼方,张鬼方挥挥拳头,随口讲了一句吐蕃话。此地只有东风听得懂,是说:“我们自己做大官!”
东风头疼不已,朝颜真卿拱手道:“颜大人若不同意,我们改道去常山,或投奔洛阳守军,也是一样的。”
颜真卿亦拱手还礼,提着袍子出门,带外面官兵走了。
东风一行人等在客栈里,当日便等到一名大夫,带了外伤药石,给子车谒接骨、治身上大小擦伤。又过了一日,有名武将赶来客栈,找见他们四个人,报信说,颜太守有事相邀,正在城西湖畔等他们。
第125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十四)
众人休息了一日,精神恢复许多。当下便不再耽搁,跟着那武官出城。
今天是难得的好晴天,出了大太阳,照得到处清白干净。积雪底下露出一些赭、一些熟褐、一些朱砂,是为树梢、房屋和挂的灯笼。武官走在最前,施怀推着子车谒,走在中央。
东风走在最后,相当高兴,和张鬼方手拉着手。每当有人迎面走来,张鬼方说:“你拉我作甚!”把手抽走。东风一点不恼,又甜滋滋拉过他手臂,将他拽回身旁。
要是张鬼方不出声,别人其实不会注意。但他总这么大喊大叫,一路上行人反而都发现他们牵手。走到城外,人烟变少了,东风说:“真是丢人,真是老脸都不要了。”
张鬼方不答,东风说:“这么爱现,干脆亲一口,更加现眼。”
张鬼方脸红道:“我不敢。”东风说:“真的?”张鬼方点点头。东风便把他拉下来,响亮亮地亲了一口。反正走在后面,不用看子车谒脸色,当先的武官更加不敢回头。
走到湖畔,新修“疏瀹涤心亭”周围,乌泱泱围满人。一大群府廨厨子,并一队城里雇来的屠夫,齐心协力宰了三十多头猪、一头牛,又宰了几百只鸡鸭。那武将上前通传道:“颜大人,几位大侠都来了。”
颜真卿请他们到亭子里坐,每人斟一碗热酒。东风手里拿着酒碗,不知不觉就喝完了。喝完一看,张鬼方剩半碗,施怀不敢喝多,只是偶尔啜一口,还有八分满。子车谒将酒碗丢在桌上,一滴未碰,全满。
颜真卿打趣道:“东风小兄弟,可先不要喝醉了。”
子车谒抢白:“喝不醉的。再把我这一碗喝了,东风也醉不了。”颜真卿自觉对他不住,不好说甚么反驳的话,讷讷应道:“这样。”
东风笑了笑,打圆场问:“先不要喝醉,也就是说一会儿放开喝啰?”
颜真卿神秘道:“一会儿就晓得了。”
等到正午,鸡鸭全数宰完,地上结了一层红冰。众厨子抬出一口大锅,就地搭灶生火,烧了一大锅烫水,把鸡鸭浸在里面拔毛。
颜真卿站到凳上,朝官道眺望,下来说道:“差不多了。”
城门大开,从城中流出来一条人河。有的穿长也有的穿短,大多是青壮。先前见过“仁义团”的首领,铁塔一样矗在湖边。城里赶来那些人上前和他行礼,他也不厌其烦地还礼。
“仁义团”众人到了湖畔,各拣空地坐下。湖边坐满了,新来的人再也挤不进来,只能远远朝那首领招手。
好些人挤到亭子里坐着。为了让位置,张鬼方侧身坐在长凳上,东风几乎坐进他怀里。颜真卿看他两个坐得难受,拍拍身旁空位,说:“东风小兄弟,或者你坐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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