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到外门弟子住处,张鬼方粗中有细,特地翻进去,把两人换下来的衣服拿出来。东风抱着手臂在外面等,见他出来,开口说:“你……”
两人眼神一接,不待东风把话说完,张鬼方又转身跑了。东风气得放慢脚步,想:“你爱去哪里去哪里吧!”看见路边有稀奇事物,他都要故意驻足,想:“这只鸟……这只虫……”究竟怎样呢?其实他想不出来,或者说无暇分心去想。想它是为了自己骗自己而已。
慢悠悠晃到山脚,张鬼方却不跑了,抱着两个人的行囊,坐在客店门口。只瞧了一眼,东风便问:“我的剑呢?”
张鬼方冷冰冰说道:“扔了。”
东风转进客店,果然看见无挂碍孤零零挂在原来的地方。拿了剑,他忍着脾气出来说:“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张鬼方不答,反而嗤笑道:“你怎么跟下来了,不看你师哥和别人亲嘴了?”
听见这句话,东风气得头要炸了,胸口闷闷的,堵着一团火。说:“我看我师哥,和你有什么干系?”张鬼方叫道:“对啦,他是旧人,我是新人。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
冬天来郊游的人少,但终南山是佛寺与道观云集的地方,香客却是多的。他们两个当街吵起来,立时有几个闲人围过来,不远不近地站在边上议论。一个问:“这两人是怎么回事?”东风转头叱道:“我怎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人吓得退了一步。
东风怕在这里惹人注意,把终南剑派的人引下来,走去扯张鬼方,说:“先走吧。”
张鬼方却不依,说:“你不要带你的剑了。”东风说:“你也晓得是我的剑,我带不带,关你什么事?”
张鬼方咬牙道:“他那样对你,你为什么非要用他的东西!”说着竟上手来抢。
东风也大声说:“他爱怎么对待我,是他的事,我用什么剑是我的事!”一边转身让开,不让他碰到无挂碍剑。
张鬼方伸长手去够,勾中缠剑的布条。两个人都动了真力,两厢拉扯之下,只听得“当啷”一声,剑与木头假手一齐掉在地上。假手摔得四分五裂,剑也滚出来,翻了一圈。
银白剑鞘上,一个丑陋的黑窟窿,直勾勾盯着东风的眼睛。这是原本镶墨玉的地方。墨玉是师哥送的,被他撬出来,给张老爷买马儿去了。
看着地上这剑,他气苦不已。不仅剑不要了,张鬼方爱怎么着,他也不要管了。就是被施怀抓上山去当马骑,他也懒得多看一眼。
东风甩手就走,张鬼方蹲在地上,捡假手的零碎。
他们俩刚才吵得大声,扯起来更凶,此刻没有人敢上前帮忙。张鬼方一只半手能用,匆匆把碎木片用手帕包好,收进怀里,再抬头一看,哪里还有东风的影子?
出得终南山,东风租了一匹马,一刻不停地骑回长安城。他又不情愿回肖家村的院子,也不知自己骑这么快干嘛。还了马儿,他干脆直奔西市,去乐小燕的木匠铺。
正巧乐小燕在睡午觉,叫也叫不醒。乐小燕天生有点血虚,比常人更爱犯困,硬叫起来还要伤身。东风没有可说话的人,一肚子闷气,默默坐在外间。
等了半个时辰,乐小燕总算醒了,吓道:“你怎么回来了?”
东风气已稍微消下去,一时不知从哪里讲起。乐小燕又问:“那颗大核桃呢?”
东风没好气道:“什么那颗大核桃。”乐小燕在空中比划半天,东风说:“那颗大核桃生气了。”
乐小燕笑道:“我看是你生气呢。”东风哼了一声,不答,乐小燕问:“为什么生气?”东风又不答。乐小燕说:“那你来找我作甚?”
他也不晓得找乐小燕作甚,但实在没处倒苦水了。在长安城如今举目无亲,只有木匠铺是熟悉的。东风想了想说:“我请你喝酒,怎么样?”
乐小燕登时乐道:“好呀,给你找两个倌儿助兴。”
东风撇嘴道:“算了。”作势要走。乐小燕忙拦着他,就地沽了二斤石榴酒,关起店面来,两个人对坐而饮。
闷声喝了半天,乐小燕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你还记挂你那个师哥?”
东风不答,一声不吭地倒了一杯,喝尽。乐小燕说:“当心喝醉了。”
东风哂道:“哪里可能醉了。”乐小燕也就不再劝他。喝到见底,东风突然说:“也不全是吧。”
乐小燕道:“何出此言?”东风说:“今天一想,其实在我还没走的时候,师哥对我就有点儿疏远了。”
就连乐小燕都没听说过这回事,又惊又疑,道:“他怎么会疏远你?”东风道:“他疏远我,又不是我疏远他,不奇怪吧。”
乐小燕讷讷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又问:“他做什么了?”
东风说:“讲了你也不懂。”乐小燕胃口吊足,不满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晓得我不懂?”
东风这才斟酌道:“他又在我面前哭了一回。”
乐小燕果然追问说:“什么意思?”东风说:“我就讲你听不懂吧。”
当初子车谒摔断腿,试遍长安城的名医,门派上下为他求医问药,人人急得团团转。
反而子车谒自己不急,反过来安慰众人,说:“总有办法治得好的,就算真的落下病根,总不能因为这个嫌弃我,不把我当大师哥看了。”
结果三个月过后,药石一点儿作用也不起。有天师父找了四个外门弟子,扛一口大箱子上了山。封情迎上来问:“爹,这是什么好东西?”
封笑寒沉着脸不答,直到把箱子抬到院里,众人进到子车谒屋中。拆开木箱,里面是一把轮椅。做工精细,用料是上好红木,恐怕用一辈子也不会坏。
师父说:“子车,你来试试。”
东风把子车谒扶上去坐着。这把轮椅走平地轻而易举,还做了许多方便上下坡的机关。子车谒摇它到了门口,在扶手上捣鼓两下。轮子竟能收起来,跨过高高的门槛。
封情为他高兴,笑道:“这个做得真厉害,下山都没问题了。”子车谒也笑道:“以后想去哪里都行。”
东风站在旁边不吱声。相处这么多年,子车谒是真心高兴还是强颜欢笑,他总能分辨得出来。
到了半夜,他想去开解一两句,子车谒房里却不见人影。东风谁也没有惊动,独自上到峰顶。子车谒坐在练剑的空地旁边,面对悬崖,不知在想什么。
东风怕他再摔下去,唤道:“师哥?”
子车谒没有回头,轮椅向前移了一步。东风大急,冲上去拽住他。师哥满脸泪水,问什么都不答,只知道摇头。
他第一次见到子车谒哭,慌了神,说了许多话都不管用。最后东风鼓足勇气,在子车谒面颊上轻轻地一亲。又甜又咸。东风说:“师哥,我会一直给你找药的。”
往后几年,东风也再没见子车谒哭过。这件事情成为他们之间的秘密,就连乐小燕都不知道。
乐小燕大吃一惊,说:“可这和疏远又有什么关系?”
东风幽幽说道:“五年前我回山那次,他忽然夜里找我聊天。讲来讲去,讲到后面又哭了。”乐小燕说:“就因为这个么?”
东风沉吟道:“也不全是……但我师哥不是怨天尤人那种人。顶多迷茫的时候伤神一会,一件事情下定主意,他就再不可能哭了。”
乐小燕说:“腿好不好得了,毕竟是没有定数的事情。再迷茫一回也不奇怪。”
东风撑着头,支在桌面上,茫然道:“我晓得这一点,但我总觉得,再迷茫一回就不像是我师哥了。今天想起来,他倒有点像是故意哭给我看的。”
喝到傍晚,东风仍然不见醉色,酒量比当年丝毫不减。乐小燕摇摇晃晃站起来,问他:“住一宿再走?”
东风说:“回去看大核桃。”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