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不响,张鬼方站直身子,将左手指头挨个动了动,笑道:“张老爷也不是好心。是这个药挺有用,张老爷手没那么疼了,心情比较好,就愿意救这个本家小妹一命。”
阿丑还是不响。张鬼方有点烦,说:“你怎么不讲话?”估计不记得自己叫他闭嘴了。又对二娘说:“小华佗,你认不认得路?记不记得家里人名字?”
二娘怯怯地说道:“家里人叫阿爷。”
张鬼方气得发笑,又不禁发愁:“这怎么办?阿丑,你讲呀?”
阿丑才说:“是张老爷让我闭嘴的。”张鬼方道:“你讲吧。”
阿丑道:“我想她不是本县人,应该是邻县来的。否则她家既然疼爱这个女儿,丢了没有不找的道理。”
张鬼方仔细想了想,嗤道:“就这个,这个张老爷也想得到。”阿丑又不作声,张鬼方道:“既然在邻县,不论哪边,我们先弄辆马车过来。”
张鬼方带他们走到城外的驿站,手起刀落,把锁头斩成两半,牵了一匹马,又偷来马具马车,说:“阿丑,你会赶马,你来。”
他净记得没用的东西!阿丑在牙行的确夸下海口,说自己会赶马车、会干重活。眼下没法推诿,只能动手套马。
捣鼓半天,马车能走了。阿丑坐在前面赶车,张鬼方先把二娘提到车上,自己跟着跳上去,对阿丑背影大喊一声:“驾!”
阿丑只当自己打的是张老爷,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车轮缓缓转动起来。
不论要去哪个邻县,出鄣县的路都是这一条。冬夜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好在官道比较平直,慢慢驾车,不至于出甚么差错。
两边是无穷无际的荒野,西北风夹杂沙尘,吹得阿丑碎发飘扬,鼻尖和脖子痒痒的。风声和狼嗥一浪一浪,如同潮水,此起彼伏,不息地涌进耳朵里。
天际突然一闪,雷声滚滚。二娘“呀”地叫了一声。阿丑听见车厢里说:“你害怕么?”
不知二娘如何答的,张鬼方又说:“坐近点。”二娘说:“你身上有股味道。”
张鬼方怒道:“怎么可能!我昨天才洗过。”二娘道:“有股松香味。”
张鬼方放软声音说:“哦,那是擦的药。”二娘又说:“还有侧柏叶的味道。”
这些果然都是药里有的东西。张鬼方调笑道:“鼻子挺灵。”
阿丑却坐在前面想,二娘连自己爷爷姓甚名谁都说不清楚,居然能记得住药材名字,而且闻得出来,真是一件稀奇的事情。说不定二娘家里就是做药材生意的。
他来鄣县途中,走马观花地将渭州其他县城看过一遍。每条街、每个店铺名字还深深印在脑海里面。这边药房并不很多,武山的两家一姓“陈”一姓“梁”,都可以排除掉;定西、陇西的店面太破,只有渭源有一家“张林生大药房”,是渭州生意做得最大的药房,姓氏也能够对上。
去看看总归是不亏的。刚巧马车驶到岔路,阿丑一扯缰绳,马头转向西边。
又走出十余里地,张鬼方才突然反应过来,叫道:“阿丑!你要往哪去!”阿丑不答。张鬼方威吓道:“再装哑巴!”阿丑这才将自己的猜想讲了一番。
张鬼方问:“小华佗,你阿爷是不是叫张林生?”二娘道:“我阿爷叫张大夫。”
等于什么都没问出来,但张鬼方仍旧很雀跃,再三催马,朝前叫道:“阿丑,快走!驾!”
大约三更,渭源县城门到了。两个卫兵点着火把,守在城门口。阿丑眼尖,一眼看见城墙上新贴一张榜文,图文并茂,正是张鬼方和平措的悬赏通告。
榜文上肖像画得一般,但张鬼方长得着实惹眼,身材又高大,皮肤又黑,眼睛是奇异的灰色。但凡看过榜文,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
阿丑不情不愿地回头道:“张老爷,前面有卫兵呢。”
张鬼方不以为意,说:“你尽管往前走就是了。”
马车驶到城门,果然被卫兵拦下了。张鬼方伸头出去,咦了一声,对其中一人说:“你搬家了?”
那卫兵正是当初被张鬼方放走的。又见到他,卫兵上下牙齿格格打架,结结巴巴道:“我、我在牢房里没打你,你说过不杀我的,”
张鬼方哈哈笑道:“我记得你,不杀你。今天来是做善事的,放不放我进去?”
那卫兵赶紧说道:“放、放。”打开城门,让他们马车驶了进去。
看见熟悉的道路,二娘欢呼一声,往北指道:“我家就在那边!”
阿丑极目望去,一点灯笼微光之下,赫然是“张林生药房”的牌匾。
车厢里张鬼方说:“这么大一个牌子,写着你阿爷名字呢,你也不晓得你阿爷叫什么。”
二娘委屈道:“我不识字。”
张鬼方一愣,又取笑道:“你这个小汉人,不认得汉字。我是吐蕃人,我都认得汉字。”二娘生气了,不去理他。张鬼方说:“我还晓得背诗经。你会不会?荡荡上帝,下民之辟。是这种吧?”
驶到药房,果然是一家大店!门口竖着牌子,开价收老山参、何首乌,收天山雪莲、川藏产的番红花。二娘已经急不可耐,推开张鬼方,跳下车就去拍门。
为防有人半夜生病,药房常常安排一个徒弟睡在外间,谁敲门都听得到。敲了一会,便有个睡眼惺忪的少年拉开大门。
那小徒弟见了二娘,惊叫一声,朝屋里喊道:“二小姐找到了!”
不一会,药铺上下点起蜡烛,一个花甲老人披衣迎出门外,抱住二娘,哭道:“爷爷担心死了。”二娘也嚎啕大哭。这人想必就是张林生了。
原来张家传到这一代,财运虽然兴旺,人丁却愈来愈稀薄。独子、儿媳早早出事死了,留下两个孙女。大的那个前些年也得病夭折,全家只剩张二娘一个后辈。
张林生直把二娘当成掌上明珠,说了好一阵体己话,又要拿糖拿糕点给她。二娘兴趣索然,说道:“我累了。”张林生心疼至极,忙叫丫鬟领她去睡觉。
她身上穿的还是张鬼方的衣服。张鬼方叫了一声,二娘没听见,径自回屋了。张林生忙问原委,又说衣服明日洗净了再还,请他们进屋歇一夜。
张鬼方看祖孙二人情真意笃,对这个老头很有好感。再看天色黑沉沉的,天边又一直打雷,估计要下雪了,他便一口应下。
交代完小厮收拾客房,众人在里屋坐下,攀谈起来。张鬼方心里为这对祖孙高兴,笑道:“我姓张,双名‘鬼方’,祖上说不定是本家呢。”
张林生愣道:“哦,哦。”张鬼方挠挠头又说:“我们在路上捡到二娘……二娘挺机灵的,就是不记得路,也不记得家人姓名。以后若能做个牌子,刻了住址,挂在脖子上,应该保险许多。”
他为了二娘名声着想,不提是在窑子里赎出来的,只说是路上碰到。张林生连连作揖道:“多谢你们照顾二娘。”还拿了许多礼物作酬谢。客套半天,终于放他们回房睡觉。张鬼方大为感叹,说道:“这样热情,弄得张老爷还有点不好意思。”
阿丑心里仍有芥蒂,默默跟在后面。张鬼方教训道:“人生在世,偶尔还是要当几回善人。看着别人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
阿丑心里说:“哪里轮到你这土匪说话了。”
张鬼方不满他不响,道:“阿丑,说话呀!”
阿丑才开口道:“你叫我闭嘴的。”
张鬼方抿着嘴唇,眉头紧皱,眼睛像狼一样眯着。僵持一会,他伸手要揪阿丑耳朵,说道:“你还为这个置气呀。”阿丑转头躲开了。
张鬼方一愣,也没非要揪耳朵不可。他收回手,慢慢退到炕边坐下,说:“我能信你吧,阿丑?”
他说得其实挺笃定,阿丑顺水推舟,只是点点头。张鬼方道:“今天呢,你看了那件外衣,我以为你是来偷武功的,所以有点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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