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摇头说:“没怎么。”手却不着痕迹,在十轮伏影上点了点。
圆海继续说道:“我输给谭怀远一年多,心灰意冷,每天躲在屋里,不愿出门见人。有时候想死,有时候想出家。后来我决心遁入空门,收拾好行囊,只是还没成行。有天,我师弟通传我说,刘师兄,有个女人想要见你。”
柳銎道:“甚么盟主庄主,都是虚名而已。前些天长安城破了,拂柳山庄,应该又一把火烧没了罢!”
圆海微笑道:“现在看来的确如此。但当时的少崖看来,就是过不去的坎。
“我本来不想见,但听师弟说,那女人干丑枯瘦,病恹恹的样子。我想,这是谭怀远的妻子,陈否了!我若不敢见她,岂不是要被谭怀远看扁?我便答应见她。
“谁知师弟一走,谭夫人向我行礼道歉,说道,比武的时候是她给谭怀远出了主意,才使谭怀远胜我一头,否则谭怀远武功远不如我。
“我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管输在武功还是计谋,我都甘拜下风。
“谭夫人非常不屑,说我其实压根不服气,只是太好面子,不敢宣之于口。那时她说的其实全中了。我有点烦她,又想她真是可怕,便想要叫师弟送客。
“谭夫人却拦住我,说道,若我还想要扳倒谭怀远,自己做盟主,她可以为我所用。
“我吓了一跳,想到一件事情:华岳派的马柏武功不逊于我,却一早输给谭怀远。谭夫人说,这也是她的计谋。她如何把谭怀远捧上盟主之位,就能如何把我捧上盟主之位。
“我问,为何不找马柏?谭夫人冷哼一声,说道,马柏为人清正,输了以后是真正心服口服。对这样没有野心的人,她也懒得去劝。其实她只说错这句话,否则我或许就答应了……”
柳銎插嘴道:“无论如何,你都没有答应她,不必妄自菲薄。”
圆海笑道:“也是。”又说:“我那时想,难道我就不如马柏?心里打定主意,就算八抬大轿请我做盟主,我也不肯上任了。
“但我又好奇得很,问她,她已经当上盟主夫人,名利双收,为什么要谋害亲夫?她讲了谭怀远对她种种辜负之举,末了把挎着的篮子扔在桌上,突然掀开盖布,露出一个婴儿来。”
第153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八)
东风惊道:“就是何有终么!”
圆海和尚躺在床上,费劲点了点头,说道:“差不多罢。那时候他还没有名字呢。又小又丑,和别的婴儿长得已不太一样。别的婴儿,两条腿像小莲藕。这一个孩子两条腿却像面剂子。谭夫人说,这个孩子是她和谭怀远所出。谭怀远听说是个残废,一眼也不来看,只叫她把孩子丢掉。
“我问谭夫人,她为这件事恨盟主么?”
柳銎道:“原来有这样一重缘由。我以前还想,陈否对何有终未免太无情了,但她既为何有终生母,把何有终抚养长大,总还是有情的。”
圆海呛了一下,说道:“不对。谭夫人说,她不晓得这个孩子怎么办好。她对孩子,如今没有丝毫亲情,看见就觉得恨透。要是她以后对付谭怀远,带着这个累赘,一定麻烦得多。”
柳銎道:“那她为何不愿意扔,执意留着孩子?”圆海说:“要是扔掉孩子,就像是遂了谭怀远的愿,因此她不愿意做。”
张鬼方忍不住“啊”的惊呼出声。圆海瞧他一眼,笑道:“这凡尘俗世,不孝的孩子多得是,不爱孩子的母亲也不鲜见。总之都不稀奇。后来我说,我对盟主的的确确不再有执念,不打算帮她扳倒谭怀远。她设计害了我和马柏,到头来又为谭怀远所害,都是因果报应。我已经看淡尘世,准备出家了。
“谭夫人道,好。把那婴儿从篮子里抱了出来。说来也怪,寻常婴儿隔一二个时辰,往往哭闹不听。谭夫人这个孩子,不知是乖巧还是虚弱,一声都不吭。放在竹篮里,简直不像活物,只有被抱出来时哼了一声。
“我说,你要我收养这个孩子么?嵩山上可找不着奶娘,一个不足岁的小孩留在这里,断断没有生路。谭夫人说,你大可以放心。举起婴儿,就要摔死在我屋里。”
张鬼方又叫一声,屋顶上也“嗒”了一下。圆海笑道:“你是好孩子。”喝了一口水,往下说:
“我吓得要命,万万没想到谭夫人性烈如此,劝她说,养个孩子不过是一口粥,一口饭。她自己不愿养,找个好人家,许一百两银子,多得是人愿意收养。盟主家不缺这一点儿铜钿。
“谭夫人说,不是铜钿的关系。既然是个没人要的残废,不如一下摔死了,好过来日拖累别人。
“我当年准备出家,看了许多佛经佛偈,算有一点儿‘慈悲心’了。突然可怜起那婴儿,便说,其实这孩子有个好处。
“谭夫人说,什么好处?举着婴儿不动了。我只是随口胡诌的,一时想不到,一个没有长腿、面貌畸形的孩子能有什么好。于是又对她说,你给孩子起个名字,我就告诉你。
“谭夫人道,她不要给起名。我当然不解,谭夫人说,沾染因果,将来还是要拖累她。我本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于是不介意,说,我来起一个名字,就叫做‘谭有终’罢。
“谭夫人问,什么意思?我说,意思就是‘有始有终’。谭夫人说,那么不要他姓谭,看见姓谭的,她就心烦得不得了。我说,姓什么随你。
“谭夫人说道,要姓何。我觉得很奇怪,谭夫人自己姓陈,孩子不随谭怀远姓,却也不随她自己姓,这是什么意思?
“结果谭夫人举起孩子,又要摔,说,她晓得我在骗她。我一下领悟过来,原来叫做‘何有终’,并非谭夫人与何姓有渊源。只是我说‘有始有终’,她就要问,为何一定要有始有终?”
张鬼方道:“叫我有点同情何有终了。但何有终是如何活下来的?”
圆海说:“就在这个时候,我想到办法了。谭夫人不会武功,只有说武功的事情,才能糊弄得了她。我对谭夫人说,姓何就姓何罢。这个婴儿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或许一千年、一万年才出得一个。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天赋这么高的孩子。
“谭夫人压根不信,说,他连腿都没有,再怎么奇才法,也是一个废人。我捏了捏婴儿的脚,发觉他两条腿长得虽短,里面其实是有骨头的,于是说,他只是长得不好看,其实不算废人。长大了不仅可以走动,练过轻功以后,还比常人跑得更快。
“谭夫人还是半信半疑,我说,嵩山上有许多猴子,都是手长脚短。其实猴子最适合练武功,它们经脉粗,气海广阔,任督二脉天生贯通,所以攀石上树,矫健无比。只是猴子未开灵智,学不会人的心决功法,所以打不过人。
“谭夫人说,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我说,谭夫人应当听过赵處女的故事。越王麾下有个少女,剑术绝伦。她的剑法是从白猴身上学来的,所以白猴的剑法还要再胜她一筹。谭夫人说,这是传说故事而已,顶多骗骗小孩。
“我想谭夫人的确聪明绝顶,骗不过她,心里为这个孩子可惜,在他身上抚摸了两下。不想这个婴儿当真天赋异禀。就连我、连马柏,也远远比不上他的天分。”
柳銎接过话头:“我老头子也比不过他。”
东风笑道:“以何有终的天姿,说是当世奇才,都嫌不够响亮。前朝后代加在一起,再难有这样的人物了。”
圆海回想起当时情形,仍然有点激动,面颊泛起红色,继续说:“我高兴得不得了,叫谭夫人把脉试试。谭夫人细细摸了孩子的脉搏、根骨,终于不要摔了。不再劝我扳倒谭怀远,自己带孩子走了。此后我下定决心,来少林修行一年多,剃度出家,也就没问过江湖上的事情。”
张鬼方感慨道:“陈否养了何有终许多年,从未想过改掉这个名字。只能讲,她听了圆海大师的话,觉得何有终有用处,却谈不上不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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