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鬼方咬咬牙,把耳朵上挂的坠子取下来,递给阿丑说:“拿去当了吧。”
这是他最钟爱的一件首饰,想着上面珠翠小,不值太多钱,之前才没有卖掉。阿丑拿耳坠去典当,正正好当到二两。
金狻猊被牵出来,交到张鬼方手中。张鬼方早就迫不及待,在马颈上摸了一把。短毛细细滑滑,一拨一道金波浪,漂亮得不得了。
金狻猊却偏头躲了一躲,显得很矜持。张鬼方喜道:“你瞧,金狻猊多聪明,讨厌别人还晓得躲。性烈一点才是好马。”
看他眉飞色舞,阿丑也不知不觉地有点高兴。张鬼方又说:“我从小就喜欢马儿,从小就想买一匹。”
阿丑笑道:“金狻猊比皇帝骑的都好。”
张鬼方牵马走在闹市,自觉别人都羡慕他,走得脚下生风。到了人少路宽的地方,他便忍不住跳上马背。
阿丑牵着缰绳,慢慢走在前面。金狻猊认清现实,也不再抗拒这位新主人。张鬼方说:“你摸摸看,这个毛摸着都不一样。”
阿丑伸出一根手指,还未碰到马颈,金狻猊猛地张开嘴,想咬阿丑的指头。张鬼方连忙扯着鬃毛拉开,叱道:“你这坏马,怎地还咬人呢?”
阿丑微笑道:“这个是叫聪明,通灵性了。”不打算再招惹金狻猊。张鬼方却不依了,跳下马,拉着阿丑说:“你上去。”
金狻猊张口又要咬,张鬼方厉声喝道:“还咬!”金狻猊总算服软了,不情不愿地载着阿丑往前。
走到城墙根下,阿丑忽然指着角落说:“我以前总在那边卖豆芽。”
如今那个位置被别人占了,附近摊贩忙着聊天,没人招呼阿丑。张鬼方道:“你去和他们拜年,他们就看见你了。”
阿丑摇摇头说:“不行,我就要静悄悄来,静悄悄走。”
然而他还是没静悄悄走成。将出集市的时候,二人迎面碰上赖五。许久不见,赖五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对阿丑道:“丑东西,骑上马了?”
阿丑拍拍金狻猊,笑道:“如何,好看吧。”赖五道:“马好看,你挺吓人的,别出门了。”
阿丑只是一哂。张鬼方恼道:“你这个癞蛤蟆,难道你就多么好看?”
赖五有点怵他,退了两步:“总比这个丑东西好看吧。”
张鬼方露齿一笑,说:“那我把你脸皮扒下来。”说着朝赖五奔去。赖五扭头就跑,然而哪里跑得过张鬼方,被他按住揍了一拳。
阿丑急得叫道:“张老爷!我要摔了!”张鬼方便又跑回来救他。阿丑跳下马背,缰绳交到张鬼方手中,说:“我不骑了。”
张鬼方斟酌半天,碰了一下阿丑肩膀:“其实你也不多么丑。”
阿丑道:“无所谓,我不介意这个。”张鬼方犹豫道:“要不你改个名罢,叫阿丑平白给人嘲笑。”
阿丑故意逗他玩,似笑非笑道:“我是丑时生的,所以叫阿丑。张老爷想的是哪个丑?”
张鬼方立时慌了,支支吾吾地说:“我……我……”
阿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张鬼方不知他笑什么,更不敢问,讷讷地跟在后面走。笑完了,阿丑说:“张老爷,你怎么是个大好人呢?”
张鬼方觉得莫名其妙,问道:“怎么这就是大好人了?”阿丑说:“没有事,张老爷真好。”
平措卓玛见过金狻猊,爱得不得了,食不下咽,症状和当初的张鬼方一般无二。她干脆端了碗在后院用饭,看一眼马,吃一粒米,一边说:“萨日,为何不是你借我二百两,我去买马。”
张鬼方道:“翻倍的利息,你愿意么?”平措卓玛道:“我愿意的。治手臂的钱也可以还你。”
别人夸金狻猊,张鬼方与有荣焉,比自己被夸还高兴,得意道:“算了吧。”平措卓玛想要摸摸马毛,张鬼方就在边上紧盯不放,生怕指甲把马儿戳坏了。
又一日,刚好是除夕,其他人家忙着过年,张鬼方、平措和阿丑则一起去郊外试马。
城南有一片大荒漠,冰雪已然消融,正适合跑马。张鬼方首饰当得一件不剩,只穿一袭白棉袍,昂首挺胸骑在马上,气势不输任何将军。
平措卓玛央求道:“萨日,跑一圈,跑一圈试试。”
张鬼方说:“好!”一催马,金狻猊奋蹄而奔。好字只讲了前半截,后半截就远去了。
金狻猊风入四蹄,比天上飞鹰还要快,眨眼间奔到天边,变成无垠原野上的一粒白芝麻。
平措卓玛将两手拢在嘴角,气沉丹田,叫道:“萨日!快回来!到我骑了!”
张鬼方白衣白马,陇右原野上一颗素流星,根本听不见别人说什么。跑到尽处,他调转马头回来,落雷似的从平措身边擦过去,又往另一边跑远了。平措卓玛气得大喊:“萨日!”
来来回回跑了七八趟,张鬼方勒停金狻猊,从鞍上跳下来,双颊因兴奋飞着一层晕红。平措卓玛劈手夺过缰绳,说:“轮到我了!”也骑上马飞驰而去。
纵马跑了一上午,两个吐蕃人都有点疲惫,金狻猊却依旧纤尘不染,金光灿灿。平措卓玛坐在鞍上,拍拍马脖子,说:“萨日,卖给我吧,三百五十两。”
张鬼方道:“不卖。”平措卓玛说:“四百。”张鬼方道:“不卖。”平措卓玛道:“官银都给你。”
张鬼方道:“想得美!快下来。”马贩子说金狻猊在长安卖五百两,其实还是说得少了。金狻猊这样的马根本有市无价,遇到真正有钱的浪荡公子哥,花千金买也是可能的。
平措卓玛依依不舍地跳下来,金狻猊低下头,舌头一伸,在平措脸蛋上重重一舔。平措痒得咯咯直笑,面颊涂的赭也花了,说:“马儿喜欢我呢。”
张鬼方奇道:“真是怪了,这马本来还要咬阿丑。”平措卓玛道:“马儿也知道美丑,不喜欢丑东西。”
张鬼方登时不服,换了汉话招呼阿丑:“你来试试。”
阿丑挪到马前,慢吞吞说:“不了吧,老爷。”张鬼方不满道:“怎么就不了?你若害怕就不要跑,你慢慢地骑,张老爷在旁边看着。”
阿丑半推半就上了马,乌龟一样一点点地走,弄得金狻猊都不耐烦了。张鬼方果然寸步不离地跟着,生怕阿丑被马颠落下来。
走了两圈,张鬼方看他太紧张,开口道:“好了好了,下来吧。”
他正要去扯缰绳,阿丑却一夹马腹,金狻猊犹如离弦之箭,蓦然射往天际。张鬼方追在后面,大叫:“阿丑!”
荒原四面开阔,唯独中间有一块一人高的大石头。此时金狻猊不偏不倚,往那块大石撞去,阿丑就好像吓傻了一样不会动作。张鬼方喊道:“快勒马!”深吸一口气,拼命朝着金狻猊狂奔。然而他哪里追得上金狻猊,眼睁睁看马越跑越远。
平措卓玛亦舍不得马摔断腿,急得大叫蕃话。阿丑充耳不闻,仍旧策马直冲。电光石火间,他左手轻轻一抖,金狻猊被扯得一偏头。
只这一点微末转圜,马蹄虽然丝毫不慢,但已空出毫厘之差,流水似的从石头旁边滑开了。
张鬼方跳起来喝彩道:“好!”
平措卓玛忙问:“怎么回事?”张鬼方自己也不大明白,答道:“阿丑会赶马车,当然也会骑马了。”
平措卓玛不屑道:“这能一样么?”张鬼方笑道:“你就说罢,他骑得好不好?”
然而只有阿丑知道,金狻猊跑过石头之后,他心口突然一阵剧痛,差点掉下马去。
这是他身上一只“千里追命”蛊发作了。
自从逃到陇右,他有两三年没感受到这只蛊虫存在。此地夏暑冬寒,人烟稀薄,阿丑本以为逃过来,他永不回中原之志已经明朗了。没想到东边官道才通,他们宁可除夕不过,也要赶来追他的命。
金狻猊正跑得尽兴,轻易勒不住。阿丑越来越疼,越来越难喘上气,整个人摇摇欲坠,更拉不住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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