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你发的照片。”江纵没抬头,借着火光仔细扒皮,“没费多少功夫。”
齐向然一直默默小口啃着红薯,听到这话,抬头去看齐铭,见他笑得没心没肺,心里头就像被谁打了一记闷拳。半边脸被火堆烤得烫了,他才越过齐铭,迅速瞥了江纵一眼。
显然江纵来这里是仓促之间做的决定,身上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件,皮鞋上沾有零星泥点,想来夜里露气深,山路一定潮透了。
“我说呢。”齐铭拿手肘搡搡江纵,“那你来之前也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晚饭吃了没啊?那儿还剩点羊肉串,我去拿几串给你烤着?”
“有这个就行了。”江纵这样的人,即使是屈坐在矮凳上扒红薯,也仍然举止绅士,找不出来半分狼狈样。
“那行。”齐铭也不多劝,又问起另一件他感兴趣的事,“原来小然然就是你以前提过的那个弟弟?”他看了齐向然和齐教授一眼,笑着说,“我家老爷子都知道这事儿,怎么净瞒着我啊?”
江纵没说话,只是淡笑了笑,顺着齐铭的视线,也看向齐向然。一阵轻风拂过,映在他脸上的火光绸一样摇摆,让这个笑染上一点温暖的颜色。
齐向然一抬眼就与江纵视线相撞。那是江纵在外时常有的笑容,礼貌、客气、从容,可映着暖光的笑意却分毫不及眼底。
齐向然冷冷看了两秒,别过头,见到齐教授竟然也看着自己,以一种长辈式的怜爱,他笑着对齐铭说:“不是瞒着你,是尊重小然的意愿。”
闻言,齐铭又调笑了江纵几句,说你这个哥哥到底怎么当的,人家在外头都不乐意认你。他这人跟别人聊天时好像总有说不尽的话题,而江纵并无半点异样,那样冷淡沉稳,言行举止都一如往常。
齐向然捏着半块早就凉掉的红薯,耳边的声音渐渐变化了,大家聊什么他都听不太清,脑子里好像响起人将要溺毙时咕噜咕噜的气泡声。
摇曳的火焰、遍洒的银辉,似乎都成了哈哈镜里的光怪陆离,像辨不清面目的怪物模样,晃着脑袋对他挥舞手臂。
怔怔地坐了片刻,齐向然囫囵把手里的东西吞下去,忽然站起来,随便跟左右打了招呼,自顾自地上了楼。
夜还不算太深,连两位长辈也没有要休息的意思,于是齐向然突然离开的动作显得那么突兀、不合群。但那么多年轻人在场,有美食、有月亮,很快气氛便又热起来。
楼下的说笑声越来越远,齐向然踏上三楼。这房子想来用料极扎实,隔音相当不错,一关上房门,便再什么动静也听不见。
齐向然在桌边站了一会儿,伸手去拿桌上的烟,房间里没有开窗,自然就没有风动,打火机却响了好几下也没点着,齐向然似乎这时候才注意到,他垂眸,顿了两秒,齿尖挤破爆珠,“哒”一下,烟尾堪堪接上火焰。
安静的房间里,很快烟雾缭绕了起来。一支烟燃尽,另一只便紧接着跟上,烟丝是靓丽的蓝色,齐向然靠坐在桌边,仰着头,盯着袅袅娜娜的它们,天花板顶灯的光芒在他视野里逐渐扩散,他双肩放松下来,长长吸一口烟,而后将咬在嘴里的烟支夹走,掌根随意地撑在桌沿,舌尖一顶,便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
是离群、还是落单,齐向然并不在意,他只想要这一刻里彻彻底底的安静。不多时,后颈传来一阵支撑不住的酸意,但他没有收回往上望的目光,房顶遮蔽视线,却遮不了天。
蓦地,他意识到自己只是一只青虫,蹦也好、跳也好、蠕动也好、躺平也好,无论怎样,他离不开地面,也够不到天。一切过往经历人情事物,就像这四壁、这屋檐,将他牢牢困住,也给他牢牢庇护。
他便像虫子一样无能懦弱,恨这囚笼的颠扑不破,又恋这一隅之地一点仅存温热。
咚咚咚——
客气礼貌轻敲三下,是门响了。
齐向然夹着烟开门,见到门外站着江纵,也没什么意外。烟还剩大半,他回到烟灰缸旁边,仍然靠着桌沿抽烟。
江纵一言不发,关上门,又去卫生间,水声哗啦啦响起来,十多秒后停下,再出来时,江纵拿了纸巾擦手,擦完以后将它揉成一团,随手丢进垃圾桶。
垃圾桶里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扔,于是发出很响“咚”的一声,像砸到齐向然空荡的心脏。
沉默是残酷无情的一双手,时间流逝中,一点点收紧掐住齐向然脖子的力度。
他终于抽完这支烟,抬眸看向同样靠在桌沿的江纵,笑了笑,“这个时候,是该我先说,还是你先说?”
江纵仍然不语,他低头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从桌上齐向然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他也如同齐向然刚才那样,散漫望向那片烟雾。
“算了,我猜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多半也不是什么好话。”齐向然撇过脸,视线落在浑浊的空中,半晌,轻声道,“还是我来说吧。”
“江纵。”齐向然垂下眼,盯着自己鞋尖,“我知道,我这么做,确实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就像以前发生的所有一切那样……其实我也不想这样。”
有一点带着痛的酸意逐渐将齐向然的胃满涨,他顿了顿,坚持保持住唇角那抹笑,轻松地说:“可我觉得江惜说得很对啊。”
“对于齐家和江家来说,我确实是个让人讨厌、或者憎恨的存在,甚至可以说是罪魁祸首。你想想……齐家家境那么好,养出来的我却性格这么差、这么不爱学习,反观于俊兰,没有那么优渥的生活环境,却样样比我都强。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流落在外那么久,还留下来病根,如果不是因为我,齐正荣他们就不会遭受失去儿子的痛苦,如果不是因为我……”说到这里,齐向然发自内心地笑了下,“江惜也不至于对你那么记恨,你们两兄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搞得跟对仇人一样。”
“所以,我觉得,我不应该再出现在大家身边。”齐向然的声音一直很稳,他觉得像现在这样能心平气和地跟江纵聊这些,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成长吧,“虽然说一切已经发生了,我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但只要我就此消失,往后那么长的日子,他们总会过得更安心一点吧?他们安心了,那我不也就安心了吗?”
“这几天吧,跟在齐教授身边,我想了很多。虽然我还不知道以后自己要去哪儿,要做什么,但一直走在路上,总比停留在原地好得多。”齐向然用手指摁住桌沿尖锐的边缘,顿了很久,狭窄的喉管忽然传出一阵变调的声音,“所以我想走。”
这句话的调子不知道劈到了哪里,齐向然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吞着口水,试图压住不断从喉咙深处往上泛的疼痛,极力地挺着腰杆,支着脊梁,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一副既可悲又可笑的模样。
“去哪儿都可以,总之……”缓缓地,他没所谓地笑了下,“总之,就别留在新南给大家添堵了吧。”
话音刚落,齐向然就见到长长一截烟烬忽然跌落在地,他抬眸,江纵的烟快要燃到尽头,视线再往上,他见到江纵一直侧过身注视自己的眼眸。那里面冷得像冰。
齐向然没想到江纵一直看着自己,被这眼神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吞咽口水,有些本能性的瑟缩:“江纵……”
江纵直起身,抽完最后那口烟,低头看着那宝蓝色的烟嘴,良久,忽而淡笑了下,“说完了吗。”
齐向然嘴唇翕动,不知怎么,他腾然升起一种预感极强的恐慌,像草原上野兽将要来袭时的直觉。
“然然。可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些的。”
齐向然对江纵的反应感到无措。下一秒,他惊恐地瞪大眼——比点烟时更漫不经心,江纵手指很是随意地一动,那截还亮着萤火的宝蓝色便被紧攥进江纵手心。
他听到烟头被生生摁灭的声音。
“操!”几乎是立刻,齐向然扑过去,焦急地掰开他手掌,不可置信地问,“你他妈是疯了吗?”
江纵没说话,任齐向然看他掌心的烫疤,他低头沉默盯着齐向然的发旋,乌黑的发丝又柔又顺,跟齐向然这性格还真是截然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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