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接到这个号码的电话是在年初,除夕夜,倪辉照常在麻将桌上,齐向然一个人坐在河边的水泥栅栏,看下坝村的小孩儿们放烟花。
这里的烟花多是便宜货,红绿两种颜色搭配,花束炸得不大,光点也不密集,俗里俗气的。但放的人多,抬头就能看到一大片,这也是齐向然从小难得见到的美景了——还小的时候他不大记得,上了中学,城里头禁烟花,他要想放,必得缠江纵老半天,央他开一两个小时车,载着买好的烟花去找城郊的僻静地方。
江纵有时答应,有时不答应,后来齐向然自己是偷学会了开车,可一个人去的话,又觉得太过乏味。因此齐向然看烟花的机会很少,不像在下坝村,这个离新南市中心二十多公里的城乡结合地,烟花想什么时候放什么时候放,想放多久放多久,年味儿就散在漫天的烟火味儿里,耳朵边上是噼啪乱炸的声响,还有小孩子尖叫笑闹。
虽然他不愿意去想从前,但一个人看热闹景色时,大脑总会不受控制地将那年今日反复播映,同样的一片天,同样的一轮月,不同的身边人、烟花和新年。
电话就在那种时候打了过来,所以齐向然接了,齐正荣——他的养父,用疲惫的声音劝他回去看看“他妈”,“大过年的,”他说,“齐向然,不要再闹脾气了。”
电话断掉以后齐向然仍然抬头望天,零点要到了,烟花声震耳欲聋。快三年时间,他想,一家人原来只需要用三年时间,就能变得这样陌生,如果不是来电显示有号码,他险些听不出这是齐正荣的声音。
而齐正荣也并不知道,齐向然已经不像三年十三年前那样,是个不开心时会对父母撒娇吵闹求关注的小屁孩,他没有闹脾气,也不会再闹脾气。他大概早没了那些脾气。
烟灰烫了手,齐向然收回视线,风骤然荡过来,雨要落了。脚尖把烟头碾得扁扁的,满地都是这种扁片。
打算去病房看过就离开,动作之前,他还是没忍住打开了手机,果然有短信进来,好几条,齐正荣言语间对他失望无比,倪辉粗口里夹杂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生殖器。
他笑了下,挑了倪辉的号码给他回过去,意料之中地收获比短信里更腌臜的骂声,安静听他骂完,齐向然通知他自己今晚不回了,听筒那头沉默了一下,接着是麻将狠狠往桌上一砸的声音。不过齐向然没等倪辉开口,及时挂掉了电话。
转头,刚抬脚,齐向然顿住了,几米之外有位不速之客,靠着墙,神色淡淡,不知道在这儿看了自己到底多久。
“一个小时,”江纵看一眼手表,“零六分钟。”
他说:“一包烟原来要抽这么久。”
忽然一阵耳鸣,鼓膜闷沉堵塞。因为僵立,小腿硬邦邦的,怎么也再难迈出步子。
光线暗,其实看不大清江纵的脸,但齐向然还是立刻将人认了出来,就像昨晚在舞厅混乱的那一瞥。快过去二十四个小时,齐向然仍然觉得惊异。
只是几秒钟,太昏热,他体温一定在这短暂的当头迅速升到高点,背上出了汗,可风从四面八方来,热汗又即刻变成凉飕飕的淋漓。
借着呼吸的空隙,齐向然把蹦到嗓子眼的心脏咽回去。烟盒就在他沙滩裤的大裤兜里,他没犹豫,低头掏出来,拇指将烟盒盖往上一拨,零星几支烟显得散乱,数了数,他没数清。
余光里光影变动,是江纵插着兜靠近。愣神的时间太长,再不开口恐怕真要落于劣势,齐向然抬起眼,脸上安静了一瞬,接着浮起来一个冷淡的笑,给江纵看他的烟盒:“只是半包而已。”
太久没有见到江纵,这人像是变了,又像没变,一个抬眼的功夫,齐向然终于将他彻底看清。
出国这几年,江纵整个人又成熟了好多,那张脸倒还是一如既往,眼眸黑沉、鼻骨高挺,唇不算太薄,性感里被大半冷淡占去,额前有几缕发掉在眉骨前,和他的领带一样,像被人随意松过,是条颤抖的弧形。
“什么味道?”江纵不请自取,伸手,从烟盒里拿烟,见到这支细烟上有爆珠位置的提示,指尖顶上去。
注视他的动作,齐向然下意识收紧手指,烟盒“欻欻”一阵响。
该厌恶,该疏远,一切他预想中江纵会有的表情都没在自己跟前出现,他受不了这人的波澜不惊,想撇过头去,但实际上视线不受控制,盯住了江纵每一个动作。点火、点烟,夹烟的手凑近唇边复又离开,往旁边垂,带点懒散。
那双被烟熏过的眼是狭长的,它看看细长的烟支,又看向齐向然,等一个回答。
既然都已经抽了一口,还尝不出是什么味道吗。
齐向然让自己别过脸,目光落在对面花坛的暗影里。
月光和灯都不亮,四处显得空寂,这种时候人很容易胡思乱想,大概是因为天气太苍凉了,就像孤鸿总在落日里叫得最悲戚。
他不敢问昨晚的两次碰面江纵有没有认出自己,但要说他没认出来,齐向然自己都觉得牵强——来看笑话的吧,江家大公子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那种舞厅,除了看自己这个讨厌鬼的笑话,还能有什么目的。
尽管自己面对“被看笑话”这个关卡已经颇为游刃有余,可偏偏江纵的注视让他分辨不出颜色,让他产生一种可怖的错觉,好像他无论做什么,在江纵面前,总是无所遁形。
“尝不出来。”江纵轻靠到墙上,只用一只腿承力,很放松的姿势,他又尝了几口,有点呢喃的样子,“很香啊。”
烟雾被风刮到齐向然鼻尖,好奇妙,阔别已久的故人在用熟悉的香气和自己共同呼吸,但这又唤醒他一些熟悉的记忆,唤醒他惶恐、沮丧的知觉。恍惚中,他听到自己说了三个字,念得很快,很不耐烦。
“罗汉果。”
“罗汉果。”江纵复述这三个字,垂下视线,端详那截宝蓝色的烟嘴,不是什么好烟,味道却香甜圆润。
齐向然靠回墙上去,低低“嗯”了声,沉默持续了几秒,他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纵侧过头看他一眼:“半个月前。”
半个月前。
齐向然往黑沉沉的天上望,已经回来了这些日子,那么自己的事情江纵一定是全都知道了。
可以问的事情还有很多,但齐向然没接着问,他现在总是这样,什么事什么人都让他提不起说话的劲头,更何况旁边的人是江纵。
安静的空气里,时间过得模糊,又有救护车呼啸着开回医院,齐向然被车前灯晃了下,低头眨眨眼,再抬头时,见到江纵的身影动了动,他目光滑过江纵的鼻梁、唇珠,往下,看他的穿着打扮,轻哂:“你穿成这样,倒挺人模狗样的。”
江纵扔掉了烟头,德比皮鞋碾过火星,又将领带再松了松,看得出,风没来的间隙实在太闷热了。他看齐向然,目光是沉静平和、波澜不惊的。
“还好吗。”没在意齐向然的话,江纵缓缓问。
齐向然直视他眼睛:“有什么不好的?”
江纵没说话,从上往下打量他,从齐向然没打理的头发掠到廉价T、沙滩裤和人字拖,还有手臂上斜斜两贴膏药。
当然了,这目光里仍然没什么情绪,甚至漠然,是一个旁观者的眼神,它使这句本该温情的问候也变得不经心。
齐向然后退了一步,双手往兜里一揣:“怎么?”他挑眉,“我看着不好?”
江纵对这问话不置可否,还是盯着他看,肘尖撑着另一只手背,指节在下巴轻擦过去,关节处飘来一股淡淡的爆珠香。这动作像在沉思。
“陪我一邻居上医院,不是我,”齐向然眺向江纵肩后,看急诊大楼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很容易就把这话题岔了个方向,“我好得很,就算不好,那也死不了。”他冲那头招了个手,往医院门口走,越过江纵时问他,语气很随意,“你呢?”
齐向然走得很快,他就没想江纵能回答,甚至到严彭彭跟前时,他头也没回一个。
江纵落齐向然三五步,看他和一个混混模样的男孩儿边往医院里头走边说话,一直到分诊台停下,才问齐向然:“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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