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向然“哈哈”笑了两声,把玩着手里头的酒杯,再次抬眼看江纵,笑也变得认真起来,他说,“我挺好的。真的。”
似乎怕江纵不信,他拿出来很多佐证。比方说现在住的地儿人情味比他们那个别墅区要浓上十倍,比方说他认识了很多有意思的人,也知道了很多很有意思的故事,再比方说他学会了不少技能,什么洗衣做饭修点桌椅板凳那都不在话下。
齐向然语速不快,这可能是他表达诚恳的一种方式,“有时候还会想,要是当年没把我抱错,我现在应该也会混得不错吧?经济上是不那么充裕,至少当爹的天天都在家,”他又笑了下,“不像齐家的爸爸妈妈,出差开会开会出差,整天都不在跟前,只有委屈你来带我。”
江纵没有说话,齐向然站起来,把酒杯还到茶几上,插着兜往旁边踱了两步,望着窗外。
也是奇怪,这才多大会儿功夫,月亮已经没了,窗户外面黑洞洞阴沉沉昏黝黝,像一个仅供观赏的假世界。
他忽然就想起了三轮车上的崔丹珍一家。
其实最不应该在江纵面前追忆往昔,但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在这一刻到达了顶点。
“还见过死亡,让人从没想过的那种死亡。”齐向然说。
他始终望着外面:“小时候我爷爷……不,是齐家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才八九岁吧?他的葬礼,你还记得吗?”
不知道江纵记不记得,齐向然记得很清楚。齐家爷爷死在冬天,那天又不巧是个雨天,南方冬季的雨湿重森冷,即使是在室内,骨头缝里也都是冷飕飕的。
来参加追悼会的人都穿黑正装,人人神情肃穆轻言细语,凑在隆重庄严的灵堂跟前,老远望过去乌乌泱泱一大片。
齐向然那时候还不明白死亡究竟是何意义,只觉得这种热闹场景过于罕见,发了人来疯,堂前堂后跑个不停。
按理说他这时候应该和齐家长辈守在灵前,但追悼会之后实在太忙,太多吊唁者需要招呼,竟然没人顾得上管他。
最后还是江纵把他带到角落,齐向然管不住嘴,扒拉着江纵,指着这个局长爷爷那个总裁叔叔,总有奇怪问题不断冒出来。
江纵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齐向然,直到齐向然问,他们要把爷爷推去哪儿?
还是个高中生的江纵低下头,动作轻柔地揉了揉齐向然的脑袋,回答却直白得近乎残忍。
去火化炉。
齐向然知道火化的概念。在追悼会的前几天,他还听到齐家几位长辈在讨论骨灰盒到底是选金丝楠木还是汉白玉。但仿佛直到江纵说出齐家爷爷最终去向的这个时候,他才突然顿悟死亡的含义,心里头兀地升起懵懂的战兢。
再后来,齐向然没再说话了,等待火化的过程漫长,耳边的人声逐渐变成无意义的嗡鸣,他睡着了,不知不觉钻进江纵怀里,像一只玩累才知道后怕的小崽,本能地依赖地,钻进独属他的安全港湾。
“从前我以为的死亡,就是那样,”齐向然回忆着,“灵堂,花堆,人群,哀乐,嗡嗡嗡嗡的声音。人告别这个世界时最后还要有一个体面的仪式,死亡好像也不怎么可怕的样子。现在看却不尽然。”
因为死亡还有烈日,三轮车,裹尸布,孤零零两位沉默的家属。
“大概是从俯视变成了仰视,世界就变得不一样了。”齐向然这么总结。
江纵很给面子地问他:“哪里不一样?”
齐向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一笑,眼睛里似乎有豁然的光彩。
“更精彩一点吧。”他说。
吃喝玩乐样样在行的齐向然,竟然会说觉得现如今更精彩。这样的答案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江纵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在看他的眼睛,又像在看他颧骨上那两颗凑得很近的小痣。
“这本来就该是我的生活,也是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我觉得很好,家人也好,邻居也好,朋友也好,每一天都很好,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困难,我也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脆弱。”他转过身,面向江纵,靠在沙发上,一身慵懒的姿态。
他总是在笑,只是没了恣意骄矜:“还是说你看不惯我这一身?”
齐向然垂下眼,手随意往腿上一拂,“别看不起舞女,挣钱的事情,不分三六九等。”
这样长的一番话,不,应当说是一番剖白,齐向然想,应当够资格做这个问题的回答了。论点清晰,论据充分,江纵是做律师的,没理由再坚持个人主观想法。
人人都可以觉得他齐向然过得不好,但他不希望这里面有江纵。
“很漂亮。”
齐向然猛地抬头,脸上有几分诧异。
江纵视线掠过齐向然那一身,小腿侧的丝袜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长长一条破痕,让俨然一副艳丽美人图变得艳冶。他抿一口酒,唇舌尝到劲道的香和浓郁的涩。
“很漂亮。”他重复这句话。呼出的酒气混在满屋子的酒香里,空气都变成酒色,仿佛一场醉梦。
齐向然望他的目光近乎变得呆呆的,很快又沉下去,暗起来,两条生动的眉拧在一起,嘴唇张了张,许是想说什么,或者骂。
还是太小了,一只张牙舞爪外强中干故作城府的小崽子,一戳就露出光屁股蛋,噼里啪啦要炸一身毛。
江纵收回视线,搁了酒杯,淡道:“不过不适合你。”
齐向然愣了愣。随即他立刻找到斗嘴的机会:“我觉得很适合,你个人不喜欢而已。”
闻言,江纵挑眉:“你又知道?”
“你喜欢仙女儿嘛,长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睡觉都得在绳上睡的样儿,”齐向然半点不掩饰他的嘲讽,“个个跟模子里刻出来一样,也不嫌腻得慌。”
说这话时齐向然移开了视线,有股子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别扭。
空气安静了半晌,偌大的房间只留下浅浅呼吸声,一个气盛,一个平淡。
实际上齐向然的陈述的确是事实,如果要作比,以前跟过江纵的那些女人,从性格到长相和眼前的齐向然的确截然相反。但江纵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靠在茶几上坦然看着齐向然。
直到齐向然自己受不了这种安静,又转过头看他。
“说吧,”齐向然脸上露出点细微的不耐烦,“到底要给我什么东西?”
江纵盯了他两秒,忽然笑了笑。
平常少笑的人一笑总是让人惊艳,所以这张脸在笑的时候迷人到了极点。
他起身,翩翩然走过去,到齐向然面前,看了他一会儿,把他假发拨开,将他形状漂亮的耳朵露出来,视线落在上面。
那只拂过齐向然耳尖的手没有收回,而是继续往上抬,像穿越过遥远的岁月,用已经变得陌生的熟悉力度,随意揉了揉齐向然的脑袋。
江纵眼尾还留有刚才那个笑的弯度,嗓音像夜里的风:“等着。”
齐向然辨别着里头的动静,料想江纵是在找东西,有柜门拉开的声音。
他回到他们喝酒的地方,端起江纵的酒杯,深红色的液体映出他做女人的模样。齐向然认真看了自己几秒钟,并不是很理解江纵为什么一会儿说很适合,一会儿又说不适合。
他摇了摇酒杯,凑近,细细地品了一口。
和刚才他的那一杯其实没有什么两样,香气霸道浑厚,余味细腻悠长。
可是太难喝了。
很多人会说,你这样认为是因为你不懂酒,品质好的酒才有这样的酸甜苦辣涩,扯什么葡萄品种什么酸度什么单宁什么平衡。
可要齐向然来说,这完全是放屁!他也不是完全不懂酒的人,尝过的好酒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虽然没法仅靠品尝就能准确分辨酒庄和年份,但好酒孬酒他还是可以轻易分出来。这不关懂不懂酒的事,难喝就是难喝。
但人的喜好这样难以捉摸,齐向然认为自己是贱的,即使这样难喝,又酸又苦又涩,可他还是要喝,一边骂着难喝一边往嘴里灌。大概价值高昂口味复杂的酒液就是有让更多人趋之若鹜的魅力,赋予它的意义足够多,哪怕它是一杯鸩毒,在追求者眼里也是品味芳香的佳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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