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解当家的,您二位消消气,这本是桩两全其美的好事,何必如此呢,哎哟……”
付德民熟悉这洞中各家铺子当家人乃至他们身侧之人,常会之友的各种能耐秘辛,乃至不可言于白日的种种,这会儿他有六七分的把握解袭洪若是再被关常禧触上了哪句话,当真会直接冲上来指着这“老不死”的鼻子骂上个痛快。
他可不想成了那个被日后追问关六爷为何那日忽然暴疾而亡的倒霉鬼,这就只好先了主子开口,即便得了个插嘴多事,无礼无眼也最多罚了月钱挨通皮肉,这手里给关常禧理了理有些滑落的氅子之后,又躬身疾步地来到解袭洪身侧,本就单薄的眉眼鼻挤做一团,蹲在后侧拾起了地上的碎玉
“是老夫小气,还是解家丫头你心里那‘贪’字写得大了?你祖上父兄如此多年也并非不与老夫有口舌在堂,但这个……可也没谁去动过它的心思啊!”
关六爷被一旁胭脂清淡,圆脸瘦高的小婢喂下半盏茶水,待丝绢帕子替他擦净了唇上后这才沙哑一句
解袭洪其实已经心中叫苦不已,她也并非打这梅花玉盏的主意,自己刚刚话里并非无端的客气,关常禧本事盖天,倚云开之名之所以响亮也多半有着星罗洞与这么座靠山的功劳
梅花玉盏乃是打从药市从他规整壮大之时便在华宵阁内专款待三十九家当家人的茶具,这玉石鬼斧神工,深黛之色近墨却光辉明亮好似珍珠,但最让其旷世难寻,成为珍奇异宝的便是此玉之上绛紫色的玉纹如同凛冬枝上朵朵绽开梅花,无论怎样切割打磨皆是满枝盛开,以此恭敬,显出了关常禧对这三十九家的诚心敬重!
“那六爷是觉得,您让倚云开耗费心里人财去那国线之外,穷山恶水又是洋人欺行霸市的地方只为寻一个传言大约的奇花异草,您觉得,我家里得买卖出入几年才能不空不败?何况我来倚云开看帐第一日那杯会宴同行掌声,尤其是孝敬您老人家的茶,您可连手都没沾着杯子呀。”
可又如何,这是出行不易,行事不顺,梅花盏随着自己的鲁莽哐当一碎,也就只好腰板挺直脸上不败地顺水推舟,即便争不得个什么好处,也别让这老不死添油加醋地给另外三十八家人说这梅花玉盏的事才好
“哎哟喂,解当家的,您可错了六爷的心意了!六爷在您得了当家人位置前两日就欣喜不已,您就说,您家那两位兄弟,禅大爷一心供养三宝,静二爷这也福禄不消地刚满大七,您可是念过大书,留过洋的新女性,六爷能有今日还不是不断废了改了其余地方的破烂规矩不是,怎会不喜您当倚云开的家呢!”
付德民灵活地给了解袭洪一个眼色,解袭洪今日方寸大乱,也怕多说更招惹麻烦,这也就只好将一些话咽下,坐回椅上
付德民将那四瓣碎玉捧在掌心,这就一副哭丧嘴脸地抬眼上关六爷,关常禧只是朝他动了动眼皮,但他晓得,这是告诉他这些碎玉归了他,算是赞许他刚刚那一番巧舌的,他赶忙弯腰,这就将那四瓣碎玉进了自己裤袋,再回大榻右侧
解袭洪瞧着下人端上的珐琅官窑盏,松缓下口气
“三千银元,或是大洋两万我便让‘药郎’与分号的探路人都去越南,死伤如何是我自家的事,双阳草回得来那我便只拿这些抚恤亡者,只是南北无阻,不用买路奉官道这两条,还望市主信守。”
这笔钱放着一方富余人家几乎已是半数家底,但在关常禧与解家这里,也就是两年的收成甚至不及,关常禧毕竟是求药续命,再加之付德民刚刚那一番两头玲珑的转圜,他不应下,就是他的小气!更何况给各家放出的风声便是谁奉药而上谁就能来谈个优待,那日开市里的笑话众人皆知,再怎么厌恶这个出身污浊的女人也好,妇人口舌多,他也有一日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柄,是他眼下夜不能寐,饭如嚼蜡的心病!
“老夫与药市共存亡,洞中各家又为洞天方圆之内的中流砥柱,老夫即便身子烂了,可脑袋没烂,三十九家哪一家能再添金银家底,名声更亮也是我这半死老儿的心愿,解掌柜乐意倾力,是老夫先前思虑有缺,望解当家海涵。”
解袭洪是彻底觉得这华宵阁的每一寸金碧辉煌都在向自己挤压而来,她心累身倦,这就只好行礼而向,在付德民的引路之下洋裙摇曳地离了九华厅
第71章 突临门
关六爷自行用发颤的手臂坐正身子,那伺候茶水的小婢赶忙机灵扶来,怎知被一口咸腥恶臭的唾沫上了脸,还在惊吓之中又被那死树枯槁的巴掌一声响亮而来,她脚下没稳,这就被扇得倒退几步摔下矮阶,脚踝处前扯起半身痛麻却不敢有怨,反而慌张狼狈地跪倒在地磕头赔罪
关常禧却没罢休,将一旁小炉煨着的小壶拎起,这就砸上了那瘦弱弯曲的脊梁,小婢被其中沸腾烫得哭喊不已,但九华厅外立着同样衣着的三男三女皆是不敢有所动作,只是眼中惶恐,时而抿唇相觑,可终究也没哪个敢挪脚半步,就连老远就听到的付德民也没快了脚下返回那闲步的意思,自己在出厅门是便有所料到,会有人成了解袭洪的替死鬼!
九华厅门前,付德民被哭喊与那喑哑刺耳,气息极度不稳的尖叫给震得不由得叹了一声,虽没抬头,但随手指了候门的下人中一男一女两人,六人轻声福礼表示感激,他拍了三声九华厅的高门,两个小厮合力启开,一抬眼,他已换了副满脸惶恐,惊吓不已的面孔,仅仅这么片刻,那原本的冷静模样就被收起得没有了分毫痕迹
“主子,主子您别气坏了身子呀!”付德民仓惶地提起褂摆就奔向堂中大榻,很是焦急地给那恨不得将手中大氅揉碎捏烂的关常禧试图再度裹上,可就这么个气息奄奄的人竟然一挥臂,就打上了他的胸口,那跟进的小厮脚下灵活托了一把,这才人让他踉跄后倒,否则这雕龙楠木榻子两旁的那对青白玉的灵芝寿宝蟠龙对瓶,可就得碎碎平安,成了这屋里所有人的催命符咯!
“机灵这东西向来不是条教得可以的,今日是你手脚粗苯,榆木不灵才惹得主家如此的,要是六爷有个好歹,你这小贱蹄子是几条命也赔不起,杀不够的!”
那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小婢依旧低头哭颤得厉害,好在进来的那个也是个机灵的,这就悄声在她耳旁催促
“说谢谢付管家,再向六爷赔罪!”那小婢用哭糊了的嗓子断续地说完这番,就被付德民连同小厮一齐呵斥退下,亲自给六爷斟茶,没过多久,已是筋疲力尽的关六爷就蜷缩在榻上打起了瞌睡。
付德民行路手脚轻快连同察言观色的功夫乃是自小在那紫禁城中练出的本领,他再踏上门外宽廊那块富丽得眼花的八宝牡丹团地毯时,候着门外剩余的三人齐声道谢,他则先将自己鬓角快要垂下的汗珠用一块英格兰纹样的光绢抹去,叮嘱了值门的仔细添炭看火,这就要往了后厨去催促煎药,督促晚饭
他负手挺胸,很是笔直威严的模样接受着往来忙碌的下人们声声问候,腰间白玉环佩清脆,璎珞如同鱼游摆尾随人而动,终于走过了八十三步,转到了华宵阁的后间廊子,他才谨慎着四下无人骂了句“半死的老狗!”
解袭洪一路返回倚云开不知闷叹了几声,就连亲自候着九龙啸天门外的荣管事也没搭理半分,垂头就裙摆拂了高槛,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这会儿就嘴上被上了胶,头昏脑涨,疲倦乏力的她就想搪塞几声回解家大院睡上一觉,或是说,想在无人来扰的闺房中好好哭上一顿,这是她唯一能做主的方寸之地。
“关六爷这般不怜香惜玉的,瞧你这一脸被为难苛刻的模样,我可真不知他那‘得众拜服’的好名声是否有虚呢?”
就在她那尖细的西洋绸缎鞋刚一只抵上浩然轩的地,一个让她难以置信的嗓音调侃而起,心头一颤,这一抬头险些让她本就克制的泪水溢出美目,男子一身棕黑的洋装洋裤,梳着与刚刚九华厅里刘富民一个模样的二八油头,还未等解袭洪晃过神,男子已起身行至面前,替她将鬓角的碎发捋至耳后,音色柔和,满脸怜爱
“受苦了!”解袭洪恨不得这就蜷缩进这个怀抱索取些爱抚与温存,可这花厅之中有当差的下人,后又进了容管事,她只好依旧面上不显,朝着身后责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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