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叔,咱们真的能成功么?”
吴巽有些声音发虚地问向韩不悔,毕竟上回这大棺之前苦战的一夜太是惨烈,这几日陪着王玖镠大小开坛在它面前遇上的突变也个个惊险,今日就是成败一瞬之夜,不仅他心里焦虑不安,韩不悔也是紧绷了一夜没合眼
王玖镠丝毫没听到身后这句,他最后一番检查了自己黑腰带上系着的符包是否周全,这就握起了催命响,朝着那大棺撒上了一把搀着阴料的香灰,在铃响的起伏之中开了嗓子
“天不收,地不留,东西南北何处走,亡人听吾铃作引,随吾上路寻九幽,起!”
敕令呵出,三人各自脚下灵活一转急急后退,这养尸地坑之中霎时阴风大起,从天而降几道晃眼的雷电,在几口坑中竖立入土的棺上辟的震耳欲聋,浓烟骤起
韩不悔被烟尘呛咳得喉中难受,幸好这烟尘弥漫掩了他此刻慌张的神情,他年纪虽不见得到了老不中用的年岁,可自打王段毛三人驾鹤之后他一路受的伤耗的炁也不是吃好睡好几日就能恢复如初的,刚刚虽说看着是自己与两个小辈一通敏捷退后,但终究还是因为这养尸地的阴戾牵扯了自己浑身的旧伤,他瞥了一眼自己已经焦糊露趾的左鞋,若刚刚自己再慢半分,想必这会已经让那棺里出来的闻到了血腥,那才是真正是让王玖镠多年辛苦付之东流了!
王玖镠不敢耽误半分,躲过了这雷劈棺木之后就赶忙撑地起身,接着持诀摇铃,念起祝由一科的引尸法诀,片刻之后那烟尘焦糊最浓重之处便隐约有影子而来,吴韩二人也赶忙起身持上法器为王玖镠护法,当一个浑身干瘪,血符黑褐的亡人彻底站稳在面前后,三人皆是微微松了一口气,王玖镠这就换了铃响的调子以燃符点上他的眉心,随后替他穿戴完孝麻的里衣与一件皂黑的外褂,戴稳了遮光符绣内的竹笠之后躬身行礼,跟在这一尸一人身后十多步随着下山去了……
今夜从广州往西南水行的船只并不算少,只是载货的大帆中途多往了正南去,进了擎雷水之后就都是些大小的客船,这擎雷水沉厚浪大,颇有淡海的模样,因此没些功夫的船家接不来一趟往返。
六月仲夏的岭南多是晴夜,即便有着漏天阴雨也不见得天色太沉,越往雷州岛行去这江河面上便越有水雾蒸起,船家们原本还互相招呼邻近闲侃,可这古怪的水雾越来越重如秋露,心里齐齐发起了毛,各自仔细掌舵,越发安静。
古怪,出奇的古怪,即便是几代水上漂过了大浪的疍家人也匆匆收了原本趁夜抛开的网调了船头,可没逆流出多少水程就被三五只红眼黑羽,形如老鸹的鸟停到了舱顶,而这擎雷水宽得很,除了江鹭南雁这等要吃鲜鱼的还能有几分天性横渡得了,这便是渔夫心里更加惊恐的,这几只展翅不宽的是怎么来到河心上的?
他站在起伏的船头屏息与那几双血染的眼睛对望,皆是不动,可就在自己起了决心要一挥手中长桨打鸟的时候,这几只鸟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它们凭着灵活展翅而起,就在渔夫刚刚抬手挥桨的时候已经扑了他个措手不及,几声求救的惨叫被那诡谲的白雾吞了去,待得嘶哑的鸟鸣回声这宽河之上时,夜风之中也夹杂进了些许腥锈的味道
“只能靠在这处了,你们落岸往东南行会先见到一处土地祠,后面的山路走过了就能到守龙村了。”
载着王玖镠这一尸三人的船夫好心告知了去路,吴巽瞧见这一路阴森的雾气里有些古怪,这就掏了钱袋,再给这已经脸色青白,满头大汗的中年人塞了一个响片
“兄弟,除了你送我们来的这处水路,还有哪条能往着广州回去的?”船家本打算给这几人一落稳了脚就赶忙撑杆调头返回的,看见这一个响片的份上,他便朝着韩不悔笑了笑
“倒是还有一处,这河不如这条擎雷水宽,我也只有在细个的时候同阿爷行过一回,转头之后要绕得挺远,还得拐过两处水口”韩不悔听完还有旁路这就宽心了许多,这就拍上他肩头
“那您就走那条河返回去罢!眼下月不正弦,南星压了北斗,雾会更大。”
说罢他手中忽然成诀,这船家还没看清他的动作,一道辰砂的符纸就已经服帖在了自己的舱顶,他本觉得这三人古怪是不是什么匪类,可韩不悔这点雕虫小技一处他赶忙地就满口谢起了道长,这就匆匆离了岸,凭着儿时的记忆往那条窄流摸索去了
催命响的铃声回响诡谲有律地入了沿路的山林荒村,待得这个没有气息的人步伐稳如活人之后他才微微松下一口气,摇铃不敢怠慢,嘴上却朝着身后问去一句
“韩叔,这水上的雾该不会是迎客的罢!”韩不悔冷笑一声,朝着在林中偷偷探头的游魂瞪了一眼,嘴里有些不耐烦地喊回前头
“可不是,原来不是咱们来自找麻烦,人家怕是还嫌我们腿脚太慢,山里的东西已经饿极了呢!”
那游魂被他这一番嘲讽得也很是愤怒,若单单是几个活人术士他可能会冲上前去,但王玖镠铃引的那个阴戾远胜于他,他只好张开牙腐肉烂的嘴巴造出了些树动喑哑的怪声,这就赶紧跑远了去
“船坐得烦了,还以为这就可以活动活动鞭子的,没想到死透了的东西还那么怕死!”吴巽将那已经摸上了腰间蛇鞭的手又放下,这土道虽有些荒了却看得出是曾经有所修缮才有的平坦,几人这就已经到了船家说的那处土地祠,只是香炉也如脚下一般荒得毫无生息,其中本就粗糙的土地神尊也满身裂痕褪了颜色,想必是太久无人奉香摆贡,其中的神灵已经去了别处讨香火
三人哀叹一声,原本还打算给这位福德老爷奉香行礼的,这会儿只好绕了过去,王玖镠手诀两换,铃响也变了调子惹出路旁也传来了几声古怪的动静,吴巽瞠目结舌地瞧着这个一身孝麻服的人脚下的动作,不曾想自己见过最稳当的赶脚功夫并不是一个常年走山,浑身邋遢的那种靠赶脚为生的道人显化而出,而是这么个平日里跟自己一样挑穿捡吃,面白手净的家伙手里出来的
“王小子,你该不会也是抓夭没认的罢?!这么稳当的上坡和转弯功,你三叔那座山再好也不该是方寸之地练得出来罢!”
韩不悔只恨自己没来得及捂他嘴,因为他话一落,这山路前面便有一阵带着泥土气息的山风扑来,待得风过之后,他们身旁便又开始隐约有了些缥缈的灰蒙,与来时河面之上的水雾一样古怪得很
王玖镠赶忙起诀上术铃响再变,将身后已经口中有些动静发出的炼僵稳下之后心里起毛,按理来说这可是照着鬼经残卷里的法子炼出的,不该受这点阴瘴一吹就有所共鸣,可眼下不是在这方面用头脑的时候,这山间是敌暗我明的,让暗地里的看出了慌张反而遂了他们的愿,赶忙定了定神,故作轻松地笑回了吴巽的话
“三叔当年可是练不成悟不透他当日授课的东西就不准我吃饭睡觉的,你说,我若是没脱三层皮的,这会儿怕是坟头年年草芽发新了”
可话落之后他恍然明白了,王添金曾经对他严苛在本这本就不该专注的赶脚一科法术并非是想他日后有所用处,而是收他入门的时候就已经是铁了心要让他替自己办这么件身后大事,不由得又对那地宅之中妙笔生花的画卷怀恨起来,甚至后悔没在这趟出门之前烧个干净
“王兄弟那朝着谁都柔声细语的竟然对徒弟那么狠心,看来我还是以貌取人了”韩不悔听完他的话后小声自语了一句,而此时的吴巽已经掏了自己的师刀握紧在手,因为这山间的风越发频繁,阴戾也更加浑浊不堪起来,原本靠着手上的走马灯还能看到十来步远,这会儿除了眼前的路和两旁,都越发模糊起来
“韩叔,按说过了这山就有几个村子,前面的也说五年前那里还是有人在住的,可他们不用出山的么?!那土地祠竟然就这么荒了。”
韩不悔白眼翻上了天,心想这小子怨鬼阴魂见得不少,活人的艰辛疾苦却还是知道得浅薄,这眼光怕是还以为那些仅仅拿得出点薄香火去虔诚神明的就已经是贫苦人家,却不知这些在此间这如同活鬼炼狱的世道当中已经是少有的安稳富足了,更多的苦难不仅在于逃南横死的流民,即便是各地省城之中那些在乡公所里有着户籍的,也多有破屋无顶,捱不过伤寒或是冬天的赤贫之人,他们甚至饥肠辘辘,连在神明殿里叩首发愿的力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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