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特别厉害,小木鱼。”宁鹤问,“累不累,难受不难受?”
被抱住的孩子不会动,屏着呼吸,连忙摇头。
宁鹤摸摸他的脸颊,发现凉得冰手,就把自己的脸颊贴上去暖着,边拍背边轻轻晃。
一只小木鱼被抱着慢慢晃,僵硬的身体被暖得融化,不自觉憋着的气松了,咳得反而更厉害,大口大口喘着气。
宁鹤抱着他哄,被丈夫揽住,把脸埋进穆寒春肩头的衣料。
车压过一片乱石,车体有些不稳,他们一起抱住发着抖的孩子。
十三岁已经是青春期,又叛逆又自尊心强,按理说不该被叫“宝宝”,也不是那么愿意被叫乳名了。
临行前翻遍了所有的儿童心理书,严格扮演一个正常十三岁少年的反派大BOSS,这会儿却咳得手脚发木,身体软得撑都撑不住。
少年的眼泪也不受控地涌出来,他有些不安,慌忙想要擦拭,已经被爸爸和妈妈揽着背,护进最温暖的一小片黑暗里。
……原来是这个感觉。
原来不是所有狭小的黑暗,都像逃不出的棺材,把人溺在静谧的空旷里。
睡眠舱剥夺五感,最恐怖的其实不是视觉听觉消失,而是触觉——当什么也碰不到、仿佛漂浮又仿佛坠落的时候,人会被绝望吞没。
在所有还能记起的容身之所里,少年反派大BOSS最喜欢的是衣柜,被大榕树用麻袋威风凛凛地装走以后,最喜欢的变成家,来接爸爸妈妈的路上,最喜欢的变成了五菱宏光。
现在五菱宏光也要排第二名了,他攥住能触摸到的衣料,他握着爸爸妈妈的袖口和衣摆不放手,在心里许愿自己能撑得久一点。
他太困、太累、太想睡觉了,可这怎么行,他要一直醒着。
他还有176件高兴的事没讲,他还练习了一首歌,还把自己做的小飞机模型和新做的赛车模型都带来了。
就说是粉丝,特别忠实、从小就喜欢他们的粉丝,想送偶像礼物,能说得通的。
他要向爸爸妈妈介绍大榕树,有一缸超帅气的树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了这条时间线就很紧张,不肯露面,现在还只肯驻扎在他们的车顶上,孤独而倔强地迎风乱舞。
要做的事太多了,但时间太短,从昆仑山回江南,从白雪覆盖的冰原回盛产青瓷和宝剑的水乡,也只要十二个小时……
车一颠簸,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就软软倒下来,靠在爸爸的手臂上。
少年一直紧紧抱着的书包掉下来,被宁鹤眼疾手快拦住,无意间扫见里面的东西,肩膀剧烈悸颤,匆忙闭上眼睛。
“小木鱼?”穆寒春急得要命,他连忙抱住陷入昏睡的男孩子,喉咙急得发哑,几乎要不顾情形跳下车去找医生,“小木鱼,怎么了?醒醒——”
宁鹤捂住丈夫的嘴,她用力擦了几下眼睛,摇了摇头,抱着茫然睁开眼的少年哄:“没事,没事……爸爸乱喊乱叫。”
那双眼睛很黑也很干净,只是光落不进去,茫然涣漫,和他们在幻象里见的一模一样。
穆寒春被爱人用力按在座位上,不准说话不准动,急得冒汗。
“乖乖睡觉。”宁鹤说,“乖孩子一难受就睡觉,就休息,就和爸爸妈妈说。”
被她抱着的孩子心力已经耗竭到极处,意识完全模糊,没有余力再去按照练习的样子扮演自己:“这样……才乖吗?”
“当然了,这样才乖,你不知道吗?”宁鹤假装惊讶,“乖孩子还会告状,受委屈就告状,被欺负了也告状。”
宁鹤摸摸他的头发:“乖孩子还总是哭呢。爸爸当年就特别乖,我们上一个幼儿园,有人捉弄他,给他扎小辫子,他就哭着跑来找我,让我给他撑腰。”
她的孩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忍不住轻声笑出来:“爸爸……”
这个词像是烫了他一下,少年条件反射地悸颤,胸腔负痛战栗,似乎要强行把这个词咽回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穆瑜拒绝说出这个词,即使是读课文或者扮演某个角色——只要说了,音频就会被拿去剪辑拼贴,会有人以此为证据,说他和林飞捷父子情深。
这种反抗显然不是老谋深算的野心家的对手,舆论因此并不偏向他。有人骂他白眼狼,有人说野崽子养不熟,那档曾经的家庭综艺里,弹幕永远吵个不停。
闪回的画面把十三岁的孩子绑架回曾经的窒息里,反派大BOSS紧紧咬着牙关,额头冒汗,用一线清明把那些声音压下去。
但这次有人听见“爸爸”就坐不住,听见小木鱼叫爸爸,就迫不及待伸手来抱他。
“爸爸在,小木鱼,是不是要爸爸?”穆寒春手忙脚乱,“哪儿不舒服,疼吗?还是想咳嗽?来,我们坐起来……”
那孩子被抱起来,在他们怀里痉挛呛咳,大口咳出乌血,也咳出尖锐的荆棘和铁蒺藜。
那是意识上的暗伤,普通人看不到,血和尖锐锋利的异物不及落地就消失。
一根气生根悄无声息地探下来,想帮忙吃掉那些伤人的恶言恶语,被一缕风轻轻打了手。
……榕树委委屈屈收回气生根,闷不吭声蹲在缸里,继续研读爬山虎写的《教你怎样跟人类回门》。
开车的义务司机放慢车速,靠路边停车,回过身安静地看。
现在看来,他哄小朋友的本领,大概有相当一部分是从妈妈这里继承的。
毕竟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非常想做乖孩子,已经完全被这套逻辑绕住,开始断断续续学着告状。
但穆影帝不论从小到大,在这件事上的天赋都不佳,翻来倒去说了半天,也还是只会说“有人欺负我”,“很疼”。
“很疼,妈妈。”小木鱼冒着冷汗,他被爸爸妈妈抱着,反反复复练习十几次,终于说出声,“回家,爸爸,妈妈,坏人……”
这话连扫地机器人都喊得比他流畅和大声。
但爸爸妈妈就在这儿,哪怕只能说出这一丁点也够了。穆寒春有着幼儿园哭着找宁鹤告状的光辉历史,现在却一度想要下车,捡一块石头回去,砸断林飞捷的两条腿。
这件事当然不能这么处置——也用不着这么处置,只要前因后果调查明白,这是铁板钉钉的谋杀未遂。
况且楝中世界的刑罚也比穆车王下手重得多,拿石头砸人,已经是穆寒春能想到最残酷、最激烈的手段了。
翻搅起来的剧烈痛楚逐渐消退,又因为这种断断续续、根本算不上告状的告状,伤口缓慢淡化,有了愈合的趋势。
宁鹤在这种情况下要更冷静,让丈夫去托俱乐部里信得过的朋友,查那些人究竟有没有好好照顾小木鱼,再调查小木鱼自己在家的时候,有没有受到什么人的骚扰。
小木鱼忽然会想要一把玩具枪,一定还有其他原因——苏格拉底那儿应该也会有记录,但扫地机器人最听宝宝的话,只要小木鱼要它向爸爸妈妈保密,就不会主动说。
这完全是他们的错,他们本该早就去做这些事,早就该意识到比别人家的孩子更懂事、更早熟和安静的宝宝,可能正在被欺负。
是因为对林飞捷的盲目信任,让他们忽略了太多的细节。
他们问小木鱼想不想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出去玩的时候,应该格外强调,爸爸妈妈早就想辞职。
宝宝从来都不是爸爸妈妈的累赘,小木鱼是命运送给他们的礼物,是他们最重要的珍宝,他们早就该说这些。
不该只是因为觉得三四岁的孩子年龄小,未必会想那么多,就避而不谈,在开家庭会议的时候关上门,自顾自地悄悄商量。
宁鹤以“我家有一只小木鱼”开头,给怀里的孩子轻声讲这些,讲爸爸妈妈做错了事,又后悔又着急。
讲以后不论有什么事,都一定一家人坐在一起,边吃火锅边讨论。
穆寒春尝试着提议,其实也可以吃点别的,但被驳回,因为一家人最适合吃火锅。
冬天就吃红通通的辣锅,秋天吃酸甜可口的番茄锅,春天吃滋补的骨头浓汤锅,夏天开着空调也可以吃,再配上冰镇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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