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冲刺中考的模拟考试,教他们班数学的老师监考,看到穆瑜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火气上来,过去用力敲桌子:“等什么?等人来请你答题吗?”
那孩子平时明明很听话,性情很好,规矩温和,看起来也在认真听讲。
——如果不是这样,任课老师们也不会这么生气上火。
这所私立学校设施顶级,管理宽松,除了几个正经上课的班级,剩下那些本来就是给有钱人家的孩子混日子的。
那群上课不听下课不问、翘课出去玩乐的富家公子哥,早没人管他们了。
监考老师的声音不低,语气里的火气跟嘲讽都明显,好几个学生扭头看过来,交头接耳地窸窸窣窣议论。
毕竟是在考试中,监考老师也察觉到自己失态,压了压火气,把穆瑜扯去水房,让他洗一把脸。
那孩子很温顺,听话地捧水洗脸,透明的水珠淌过清秀眼尾。
那双眼睛干净漆黑,却又安静得过了头。
老师莫名觉出不对劲,又拉不下脸缓和语气,扯住穆瑜,依旧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不答题,坐在那等什么?”
那孩子的手和水一样冰凉,想了一会儿这个问题:“等……我来救我。”
“什么?”老师听得不清不楚,更莫名其妙,“你这不是好好的?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来救你?”
那孩子只说了这句话,就不再开口。取出一包面巾纸,把脸上的水擦干,向老师鞠了个躬,就要回考场。
这些动作都挑不出问题,老师却更觉出不对——这是种说不出的古怪别扭,少年按部就班地做这些事,就像一切都是被规定好的程序。
“你是不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别想那么多,你们这个年纪,总容易把很多事想得太严重。”
老师说:“如果真有什么问题,你就向学校反应,学校会联络你们的家长。”
那孩子靠在水池边上,眼睫垂下来,“嗯”了一声。
老师还急着回去监考,见他脸上恢复了些血色,就让他一个人在这缓缓神,匆匆回到考场。
那是场语文考试,大概是因为这段不算大的插曲,穆瑜回到考场后,拿起笔写了卷子。
卷子上的内容并不对题,不过这也不要紧,按照林总的吩咐,会有AI模拟笔迹帮林家的养子把卷子答好,任谁来也看不出端倪。
被揉成一团丢掉的卷面上,作文的部分只写了几行字——那是个命题作文,要求给长大的自己写一封信。
十三岁的穆瑜在信上问自己:「你长大了吗,变厉害了吗?」
「如果还是很辛苦,很难过,很累的话,就先忙你的事,没关系。」
「忙好记得休息。」
「休息好了,如果还有力气,请回来救我。」
他知道这些留言会被销毁,所有留言都会被销毁,他的卷子会变成同样笔迹的、不好不坏的一张答卷。
有的老师会认为他故弄玄虚,有的老师会觉得他在说谎,隐约弄清了缘由,想帮他的老师会被调走。
留言会被销毁和抹去,变成碎纸机里的残骸,他的记忆也会,等他长大以后,大概也不会记得自己的求救。
那可能也是件很好的事,不记得会更好,不带着这些过往去过更轻松的生活,会更好。
所以少年反派大BOSS把这几行字全涂抹掉,他重新许愿,让长大的自己把现在的自己忘掉。
他给长大后的自己重新写信:「你长大了吗?请往前走。」
「请往前走,不用记得太多事,没关系。」
「只要记住你有一棵树。」
「好大、好漂亮的树,它不会开花,老是因为这个闹别扭,半夜睡不着,敲窗户生气。」
「你要做他的花。」
……
办公室的门被轰开。
之所以是“轰”,大概是因为答应了自己的人类绝不先动手、绝不先打架、绝不让任何一根小树枝受伤的榕树,在进入学校以后,解锁了新的场景。
因为走得太慢,没办法跟着小木鱼来上学,这些事他过去不知道。
如果知道,荣野就不会放任自己的人类诋毁自己,说自己是因为开不了花睡不着觉。
……如果知道,即使只能活二三十年,他也要做一棵速生树。
门发出不小的响声,校长和主任都被吓了一跳,主任立刻收好了那份成绩单,回身呵斥:“谁叫你进来的?!这里是学校——”
“这里是学校吗?”荣野说,“我以为,这里是屠宰场。”
年级主任的面皮跳了下,他既惊恐,又强撑着虚张声势:“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哪个学校的……你是高中部的学生?”
进来的少年个头很高,乍看已经不比成年人差多少,但身形锐利筋骨分明,还没被时间填满这个年纪特有的瘦削单薄。
虽然戴着个黑口罩,看不出长相,但那双眼睛冷冰冰透着寒意,与其说是锋芒,倒不如说更胜一筹。
那是种岿然不动的坚硬,像冷凝成的冰,也像口深不见底的井。
年级主任见多了各种学生,一眼就知道这小子不好对付:“你——你别想在这撒野!你是我们学校的还是外校的?班主任是谁,家长电话多少?”
荣野并不理会他虚张声势的聒噪,走过去,拉开那个用来藏成绩单的抽屉。
“你给我住手!”年级主任半是慌张半是心虚,用力按住抽屉的把手,厉声呵斥,“谁叫你乱动学校的东西?!”
校长也叫这场变故震得发懵,定了定神:“你是……来查成绩的?你家里有人参加了直升考试吗?我们的成绩还没核对完毕,现在不能公示。”
有了年级主任唱红脸,校长的白脸也唱得熟练,缓和着语气劝这个显然来者不善的年轻人:“我们学校的考试公正公开,接受一切质询。如果你对成绩有异议,等出成绩单以后,也欢迎随时来找我们……”
“校长!”年级主任心里不安,按着那个抽屉急道,“可是——”
校长摇了摇头,隐晦地打了个手势,暗中按下了呼叫保卫科的紧急通讯。
……只是查看成绩单而已。这次考试涉及升学,按级别是国家级考试、严禁作弊,闹出风波来的确不好受,但现在的成绩单也不是最终版本。
分数排名都还没公示,哪怕外面就埋伏着什么记者,拍到了威胁学校要曝光,也没多大关系。
计算机登记失误,阅卷失误,姓名扫描失误,随便找一项就行。
之所以一个小小的学生没来考试,就把整件事闹得这么麻烦,无非是因为他们现在摸不透林家的状况,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按照林飞捷的吩咐做事。
林飞捷给林家的那个养子所打造的,逃不出、打不破、仿佛没有任何挣脱机会的“抽屉”,现在拿不准是该合上还是该拉开,是该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干净,销毁证据,还是该加上一把锁。
年级主任定了定神,抹去光溜溜脑门上的一把汗,清了清喉咙冷下脸色,想要拿起架子:“听见了吗?你要是——”
荣野打断他:“不要吵。”
年级主任被再三冒犯,暴跳如雷要开口呵斥,却忽然被剥夺了声音,惊恐瞪圆眼睛。
他的视野迅速翻转,几乎像是坠入了一场离奇古怪的颠倒噩梦。
庞大的气生根将他拦腰卷住,身边的一切都急速变化,一支钢笔滚了两滚,掉落下来,轰鸣得像是巨大的滚木。
他被塞进那个装着伪造成绩单的抽屉,尚且没回过神,校长也被塞进来。纷乱的纸张压得他们爬不起身,木质的抽屉缓缓合拢。
仿佛有沉默的树在无声地凝视他们,树皮上的累累痕迹,变成略显稚嫩的清秀文字。
林家那个养子的笔迹,那些被毁掉的留言、传达不出的求救,被一棵树重新捡拾回来,仔细收好。
荣野把那个抽屉关严,锁上一把锁。
他坐在办公桌上,埋头模仿卷子上的笔迹,逐字逐句把那些字留在自己的树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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