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次,气生根的虚影就会不为所动地捞住他,把他塞回被子里睡觉了。
穆瑜很喜欢这些记忆,后来每次觉得有些不舒服,不想睡觉也不想做饭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
那些砸到脑袋上的小树枝力道很轻,可能是因为树枝本身不重、又有风阻,也可能是因为他的树不忍心砸他。
可能主要是因为他的树不忍心砸他。
毕竟榕树拿来砸林飞捷的是最粗壮的一根主枝,而林飞捷被砸的后果,是断掉三根肋骨,其中两根戳漏了肺,住院了大半年。
……
穆瑜用那些小树枝来做缝自己的针。
意识这种东西,拆掉容易、重新拼起来也不难,但之后要保证稳定,就得总是自己缝自己。
穆瑜不会在榕树下做这种事,他会在自己状态最好的时候上岛,去榕树底下睡觉,这种时候意识的甜度和口感会更好,也不至于让朋友担心。
睡不着的深夜,被穆瑜用于缝合碎开的意识。
这些夜晚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他从河边的废墟里挑拣出自己的意识碎片,借着隔岸的灯火缝合它们。
小树枝穿透意识的时候,会有一点扩散开的涟漪。
这些涟漪有点像穆瑜曾经做过的尝试——那些尝试也是青春叛逆期的往事了,十二三岁的穆瑜曾经试过,去触碰河对岸的那些灯火。
河水也会漾起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蔓延到很远。
守在河对面的是一棵槐树,槐树低下树冠,看向涉水过来的少年:“你不该进入这里,你太小了……你有十岁吗?”
少年的穆瑜经常被人质疑年龄,他在那几年里长得很慢,长到十三岁,也依然单薄瘦弱得进不去校门,总是被领去隔壁的小学。
所以他也很熟练,拿出身份证和学生卡,踮着脚双手交给槐树。
“原来你已经十三岁了。”槐树用树枝接过那两张卡片,点了点树冠,“你有愿望吗?”
少年的穆瑜被这个问题卡住,他被移除了有关父母的表层记忆,植入的“要为林家做事”的念头又尚在生根,尚且不足以控制他。
想了一会儿,十三岁的穆瑜回答:“我想做一个好吃一点的猎物。”
槐树从没听过这种愿望,有点为难:“这个愿望可不太好实现,我们这里只能实现普通一点的愿望。”
少年的穆瑜低下头,他的影子和那些灯火的倒影在河水里交叠,染上一点绚烂的颜色。
槐树有点心软了,想放他进去,又不太放心:“你有牵挂吗?”
没有牵挂、又没有心愿能实现的意识,可能会变成“魇”,是槐树们最怕的大黑球。
如果是这种不速之客,哪怕再心软,也是不能放进槐中世界的。
“有。”这次少年不速之客回答的很快,“是棵榕树,我们是朋友。”
槐树很惊讶:“和榕树做朋友?它们可是把意识当猎物的,你不怕它吃掉你?”
十三岁的穆瑜摇头。
单薄的少年站在夜风里,尚且不知道自己跨过的是条什么样的河流,只是仰着头,语气有天生的温和跟罕见的雀跃:“我想一半做叶子,一半开花。”
风还在拂过河岸,槐树的树冠却在这句话里慢慢静止,像是人皱起眉。
“可榕树不会开花啊。”槐树说,“它们的花藏在果子里,很难发现,你知道无花果吧?”
少年穆瑜怔了下。
他在这之前没有了解过植物学的太多知识,虽然吃过一种叫“无花果”的零食,但据说那是沾了酸甜粉末的萝卜丝。
十三岁的穆瑜思索了几分钟,发现自己有一点遗憾:“那我就只能做叶子了,希望是好看一点的叶子。”
槐树的树冠重新沙沙响,像是弯下腰,仔细地打量面前的男孩。
少年的灵魂上有榕树打下的烙印,这种印记是在示警,不论楝树还是槐树,都不准让少年过河。
涉过这条河的人类,不会再有长大的机会,被外面的世界称为“亡者”。
榕树要他的猎物长大成人。
“你大概不能这么早就做叶子,你的……朋友,希望你活下来,希望你长大。”
槐树问:“你还能坚持住吗?为了你的朋友。”
少年不速之客站在河水里,温润澄净的黑色眼睛有种特殊的安静,那种安静是槐树同他搭话,没有将他直接送回河对岸的缘由。
小小的不速之客仰起头:“请问,要长多大才行?”
“很大,大到你能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槐树试着哄他:“你的朋友想和你一起长大,它需要你。”
比起拙于表达、只会看守楝中世界和捕猎意识的榕树,每棵槐树都是天生哄人的高手:“如果没有你,你的树会很孤单。”
被拦在河岸前的男孩子怔了怔,眼睛短暂地亮了下,像是有星星不小心叫风吹进去:“我的……树?”
“是啊,你不是要做叶子吗?还想开花。”槐树把话说得很可信,“说不定你的树能学会开花,这样他就是第一棵会开花的榕树了。”
槐树哗啦啦晃叶子:“这个愿望怎么样?帮你的树学会开花,陪你的树长大。”
……
在槐中世界的访客记录里,有这么一小段,很不起眼。
是条劝返记录,来客登记的名字是“小木鱼”,应当是假名,因为小木鱼后面还画了一朵会笑的小花。
被劝返的男孩没有立刻离开,在离那些灯火近在咫尺的地方站了很久,久到“陪你的树长大、帮你的树学会开花”变成一点灯火,落在那双安静的黑眼睛里。
“真好。”那只小木鱼轻声说,他看起来很期待、很高兴,但又因为完全不习惯于拥有期待和高兴,显得有些生疏,只知道说“真好”。
槐树们惯于把事情往好处解释、擅长说好听话,总能把每句话都说得和槐花蜜一样甜,但其实有一点担忧。
它们担心会错了意,担心那棵榕树并不是想让那孩子长大,只是要等猎物变得更有价值。
——好一点的消息,是直到最后,这种担心也没变成现实。
不那么好的消息,是穿书局的AI带着一棵刚学会伤心的榕树,跌跌撞撞来找槐中世界的世界意志,它们这儿最年长、最有捕捉风的经验的大槐树。
“你不是要他给你当朋友?!那你打那个印记干什么?”那棵槐树急得团团转,“糟了,糟了糟了,我哄错了。”
“那孩子以为你是他的朋友,以为能帮你学开花……因为这个,他决定熬过十三岁。”
那棵槐树摇晃着树冠比划:“他说要尽力陪你长到一座岛那么大,再做你的花。”
槐树把当时的情形描绘得生动细致——这也是槐树天生就擅长的事,不想有些连话都说不清楚的锯嘴闷葫芦榕树:“不骗你!我都怀疑他那时候是要哭了。”
人在情绪波动的时候是会哭的,有时候是因为开心,有时候是因为伤心,也可能是因为恐惧或者紧张。
少年不速之客看起来太好吃,槐树没忍住尝了一点点,不是伤心的味道,更不是紧张和恐惧。
意识到自己有一棵树,意识到自己活下来是有意义的、有一棵树需要他陪着长大,这件事让涉水而来的少年穆瑜很高兴。
只是十三岁的穆瑜已经忘记了要怎么哭,他的这项能力不是被林飞捷封锁的,是被镜头——从小生长在聚光灯下,穆寒春的儿子、林氏的养子,随时都可能被人抓拍。
林飞捷从不会庇护穆瑜。不如说很多时候,少年的穆瑜都是被推出去,推到刺眼的灯光下,被数不清的镜头注视。
并非人人都不适应这种情形,总会有人天生为镜头、为荣耀、为刺激和兴奋而生,但这不是人之常情。
穆瑜不是这种被选中的人,他没能继承父母对挑战的无畏和热爱,也无法体会林飞捷描述的雄伟商业蓝图,他只是想做个有点厉害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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