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挂树梢,风过劲草。
漆黑的怨气仿佛有腐蚀的作用,草地一瞬间就枯萎一片,从绿油油变成凌乱的枯黄。
红桃K躲在两块大石头后面,拼命把自己压扁,缩成一小盒扑克牌。
“是隔壁的小孩子吗?”一群意识正试图围捕那团黑气,看见路南柯就高声喊,“快跑,往家里跑!”
红桃K也哆哆嗦嗦扯着嗓子喊:“好兄弟,你先出去!隔壁村有个大黑球疯了!”
这是隔壁片区新生的魇,多半是因为心愿破灭得异常惨烈,怨气缭绕狰狞可怖,透出的寒意几乎能将人生生冻结。
已经有几个意识被黑气盯上,黑黢黢的怨力肆虐,将其中一个意识定在原地,浓深怨气像是缚魂的绳索,盘旋缠绕。
“快跑!”红桃K知道好兄弟最怕这个,顾不上害怕,冲路南柯喊,“往外跑,赶紧关门……千万别打开!”
路南柯站在原地。
他的确最怕魇跟黑气,脸上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儿血色化成苍白,胸口起伏了几次,却没向后退。
小骗子当然最擅长跑路了,不论是往外跑还是往家里跑——被那些恶人追的小槐树也得跑,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
路南柯长到十一岁,从没跟人打过一次架,永远都是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跑得比谁都快。
但信使是不能跑的。
少年信使站在原地,没有打响指,捻了个相当复杂的诀,身旁迅速聚集起汩汩清泉。
魇似乎畏惧这种清水,向后急速退却,让那一小盒扑克牌钻了空子,咻地窜到路南柯身后。
“你怎么还会这个!”红桃K只见过路南柯打响指弄清水来洗手,从没见过这些水可以这么用,又惊又喜,“你怎么——路南柯!”
路南柯几乎是不得不靠在他身上。
少年信使的身体迅速冰冷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把红桃K往身后用力护,问那些意识:“你们的信使呢?”
“我是负责守护这里的信使。”路南柯说,“我需要和你们的信使联手,所有意识,退到我们身后。”
他亮出一片嫩金色的槐叶:“信使上前,护卫一方。”
那片槐叶和其他暗淡的、发黄的叶子都不一样,仿佛是从树心里发出的唯一一颗嫩芽。
在槐中世界,意识根本不是魇的对手——尤其是这种怨气极强的新生魇,最不甘怨愤,毁灭成为本能,能吞噬所见的一切。
只有信使才能守护这片地方,这是信使的职责、使命和与生俱来的骄傲。
“你是信使?!”那几个意识眼睛一亮,仿佛见了些希望,却又更紧张起来,“我们的信使也被魇吞了!”
这只魇失控的原因,是“无处结缘”。
无处结缘,无处停留,一生都漂泊流浪,既无梦境也无彼方。
被世界遗忘的灵魂在死后化为魇,这也是信使们唯独难以阻止和降服、甚至可能反被吞噬的一类,因为这也是信使的宿命。
每个信使都要走遍所有的槐树,收集信和礼物,把它们送去该送的地方。
不可心生贪图,不可眷恋停留。
“没有红布条的意识不能碰它!”那些意识喊,“信使也不行,你有红布条吗?千万小心,我们的信使已经被它吞了……”
路南柯胸口缓缓起伏。
玫瑰花瓣绕着他的手指转了下,变成相当逼真的红布条,被他拿在手里,漂漂亮亮的金色眼睛弯起来。
“我有。”路南柯说,“你们快走——过会儿带我回家。”
他后半句是对红桃K说的,声音压得稍低,少年信使的视线已经锁定黑气里的影子,清凌凌的水流在身畔环绕。
如果是意识,被魇吞下去就完了,但刚被吞噬不久的信使还能救。
至少身体还能救,还能落叶归根,被送回家。
这是信使最后的愿望了。
每一根槐树的枝条,在走过千万里的漫漫孤寂后,都祈求着在死后能回家。
每一根槐树的枝条,最高的使命,都是保卫他们这个最好、最漂亮、最安宁的世界。
红桃K才不上当,他死死扯着路南柯的手腕:“你哪来的红布条?!”
小骗子歪了歪脑袋,眼睛调皮地一眨。
路南柯把好兄弟塞进扑克牌盒里,把手机也一起藏起来,飞快用枯草盖上。
他会回家、他会回家,他肯定会,他做梦都想着要回家。
他不会被魇吞噬,因为他知道自己有家有牵挂,他只是去冒一点点险,可能会睡一小觉,醒来就立刻往家跑。
他知道怎么回家,也是外面那个世界活着的人,他偷偷把红布条塞进大肥羊先生的口袋里了。
他当然非常想回家,可他是信使,他这时候一步都不能退。
路南柯主动张开手臂,等着魇来吞,那些狰狞的伤口一被亮出来,自然成为魇最难抗拒的饵料。
几乎只是一瞬间,少年信使单薄的身体,便已坠入漆黑冰冷的森森怨气。
凄厉的怒吼声震荡四周。
魇从没吞过这么干净灼烫的灵魂。
像是把黑气最害怕的阳光一口咽进去,那些金灿灿的光点混在清澈的水流里,将那一团狰狞盘踞的黑气毫不客气地撕开,扯断仿佛生根的浓雾。
老信使从浓雾里掉下来,摔在草地上,被那几个意识抢回去,不停呼喊摇晃。
魇嘶吼着暴怒起来,左冲右突的黑气瞬间变得浓郁至极,阴森森的寒意甚至叫草叶上冻出白霜,仿佛一只大手拧住了那个少年信使的身体。
路南柯被浓黑的怨气死死束缚,却也同样牢牢束缚住了那团黑气。
他像是已经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那些掺着金色阳光的水流越来越少,玫瑰花瓣装成的红布条也被黑气腐蚀湮灭。
“电话!!”红桃K狼狈地爬出来,“电话!路南柯,你家大人给你打的电话!”
红桃K扯着嗓子喊:“你没被拐走,我说错了!路南柯,你现在是有家的小树了,你得下来接电话!”
路南柯安静地阖着眼,头颈和手脚都一动不动地软垂,像是熟睡。
那团阴森森的怨气被清水和阳光削弱大半,无力再去追逐那些意识,只顾得上痛苦挣扎,试图卷起最近的食物塞进黑气。
红桃K被那团黑气盯住,却根本半点都顾不上,扯着嗓子骂了一声“去你大爷的”,拼命爬着树把电话举高:“路南柯!你不给大肥羊先生打电话了吗?”
红桃K用尽力气喊:“我告诉你!他可会非常难过!会怀疑自己会不自信,你变成小黑球可回不了家!”
红桃K一眼就看了那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急着喊:“他在那!路南柯在那,他是最厉害的信使!他刚才保护了这个地方,他现在累了,他要被魇抓走了……”
红桃K一边喊一边跑,跑到离那棵小槐树相当近的地方,忽然被绊得摔了一跤。
他急得直跳脚,爬起来还想跑,却忽然怔住。
他看见了红布条。
刚成型的红布条,所有意识都能看见——更何况是这么壮观,这么不容忽视,这么鲜艳凛凛迎着风飘的红布条。
红布条上画着戴墨镜的雪团,画着嚣张的狼头,画着长着翅膀的大灰石头炫酷机甲,画着三十多个蹦蹦跳跳的小黄人。
小槐树上全是红布条,路南柯的手腕上也是。
漂亮的小骗子也被红布条捉住,黑气不论怎么都带不走少年信使,反倒被那些灼烫的布条困得连连惨叫,肉眼可见地消散湮灭。
鲜艳得如同燃烧的红布条在夜风里鼓荡,拧成了手臂粗的大红绳,挽住摇摇欲坠的小槐树,捉住小骗子,一路通往路南柯给红桃K说了不下八百遍的那个“家”的方向。
一只机械蜻蜓抱着一大卷红布条,怒气冲冲地从一个方框里钻出来,一股脑塞进小信使怀里,拽着一头用绑安全带的办法绕他一口气转九百九十九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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