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润声被逗得笑出来,他珍惜地摸了摸那些银线,把额头碰上去:“我知道。我马上就睡着了,请您放心……”
小缄默者真的不再动,也不再说话。
他闭上眼睛,温顺地垂着头,像个小木头人,安安静静地睡在丝绸似的银白色光瀑里。
穆瑜让银线把时润声放下来。
小缄默者落在他的怀里,几乎是在失去意识的同时,时润声的身体已经控制不住的战栗发抖,手腕上的裂痕几乎蔓延到整条手臂。
他太难过了,难过到小小的胸口已经盛不下,之所以流不出泪,只是因为已经太久都忘了要怎么哭。
S级向导的言语解开了他受的暗示和误导,那是一句不带任何倾向性的言语——并非由说出言语的人来决定解开什么,而是把谎言全部揭开,只留下真相。
这件事旁人帮不上太多的忙。
时润声用所有的心神来记住那句话,跑回来说给穆瑜听,所以在回来的一路上,也暂时没来得及去思考更多的事。
没来得及去想困住他的谎言和骗局,没来得及去细看那些骤然破碎的、被植入的虚假记忆,和一棵扒着他敲骨吸髓的槲寄生。
槲寄生的根不扎进土壤,而是扎进其他树的树皮,深入内部,吸取养料和水分。
因为早已经年累月,要把这种寄生植物取下来,不可能不伤筋动骨。
跌跌撞撞跑回家的小缄默者,不想让这种难过沾染绑架自己的朋友,所以把疼全吞回去,试图自行消解处理。
穆瑜把时润声拢进怀里,握住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他在小缄默者的背上轻抚,一遍遍温声回答“我知道”。
他很耐心地、很轻柔地回答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即使时润声并没说疼。
小缄默者并没说疼,只是在说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穆瑜耐心地一遍遍回答他,“可以难过,可以疼。”
“没有人该为被伤害、被欺骗感到抱歉,”
“可以求救,如果没有得到回应,那说明求救错了人。”
穆瑜的声音很轻,他在时润声的背上轻缓拍抚,告诉在昏睡中发抖的孩子:“可以走不动,可以停下休息,从来都可以,没有不可以的道理。”
“可以感到孤单。”穆瑜告诉他,“可以不孤单。”
时润声阖着眼睛昏睡,小小的缄默者已经不剩多少支配自己身体的力气,所以穆瑜帮他藏起来,帮他蜷成更小的一团。
系统收起银白色的麻袋,落在时润声的手上:“宿主,小木头人的伤好像比以前更重了。”
时润声的伤在蔓延,不仅是因为拔除寄生株。
情绪探测仪显示,时润声是在高兴的。
小缄默者跑回了家——即使时润声自己还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在S级向导的言语下,毫不犹豫地掉头跑回来,不仅仅是因为急着把这句话说给傀儡师听。
暂时也不能让时润声认识到这一点,因为小缄默者有多高兴,就有多难过。
时润声被愧疚和自罪折磨,他已经被取消了暗示,抹除了被植入的谎言,那些欺骗无法再支配他。
小缄默者被银线举起来,温柔澄澈的眼睛注视着来自异乡的傀儡师,里面装着干净的笑影。
笑影是真的,难过也是。
时润声为自己在疼而抱歉,为自己在难过而抱歉。
他为自己想要求救、想要不顾一切地拉住那根银线而愧疚,为自己实在走不动了而感到无地自容。
时润声愧疚到没有力气再保持清醒,他想自己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他自私到想追上一个家。
系统很生气:“这种不开窍的小木头,就该送去看看那个吸血的破烂树,学一学什么叫自私。”
穆瑜摸了摸时润声的额头,帮他拨开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学不会的。”
系统气得掏出个小风扇,对着时润声呜呜吹。
穆瑜让时润声躺在宽敞的大木头床上。
小缄默者没睡过这样的床,被牵着手躺下,有反派大BOSS的手臂环过肩膀,才终于不再觉得不安。
有很多事,如果是秉性过于温柔的孩子,往往很难想得通。
——比如为什么有人就是会伤害别人,就是不允许受害者自救,就是不准伤口愈合,不准他们过得舒服。
就是有这样的人。
这本质上是种施暴前的准备工作。
寄生的植物要将根扎入其他树木的皮下,就需要缝隙和伤口,自然不会允许这棵树长得浑然安稳。
这种思维定势一旦形成,这些植物看每一棵树,都是潜在的寄主。
尚且不知道这件事的孩子,会在反复的痛楚中求诸己身,会尝试着寻找自己哪里没有做好,才会受到伤害和打压。
于是日复一日,终于学会了不说疼、不说害怕,学会了不去奢望休息和家。
可这原本就是不对的。
“因为我某处没做好,所以我理当被伤害”的想法本来就是不对的。
没有任何一类人,生来就该被另一类人利用、伤害、施暴,这是寄生植物的骗局,是一场自私自利者狂欢的陷阱和谎言。
……
时润声昏睡了一天一夜。
他睡在又舒服又宽敞的大木头床上,盖着干净柔软的被子,阖着眼睡得安静不动,连大狼狗趴在床边轻轻拱也醒不过来。
系统只好承担起了遛狗的重任,牵着大狼狗出去,在村子里绕了一圈。
“宿主,那个破吸血树这回有麻烦了!”系统跟大狼狗在外面一口气打了十几场架,非常过瘾,兴冲冲杀回来,“这下谁都知道,诱拐跟绑架小木头人的是他了!”
——毕竟S级向导当时所使用的“言语”,可是不带有一点主观倾向,不会对倾听者造成任何影响的。
在这种完全中立的言语领域中,被剥离的是杜槲的连接,被清除掉的是杜槲的暗示,小缄默者自己跑了,头也不回地跳进了麻袋。
这原本就是不论杜槲怎么辩解、怎么花言巧语找理由,也没可能解释清楚的事。
到了这一步,就不是队伍分不分崩离析、之前的那些言语会不会在自相矛盾下失效这么简单了。
整支队伍都暂停任务接受审核,杜槲也被带走调查,他的言语失去力量的事自然也跟着暴露出来——只不过,对这棵被生拽下来的寄生株来说,这大概还不是最难熬的一件事。
杜槲的反常状况,很快就引起了村子里的注意。
A级向导的言语失效,这种情况本身就不算多,往往是因为精神世界在强刺激下崩塌、意识领域在战斗中崩溃。
通常情况下,只要保持静默不再开口,安静休养一段时间,言语的力量就能恢复。
可杜槲的状况却相当不对劲,与其说他的言语失效,倒不如说是“反噬”。
……
他当初对时润声说过的那些话,一句不落地全还给了他。
他给时润声植入噩梦,借此动摇时润声的心防、不断打压这个小缄默者,好让其为己所用。
——现在这些噩梦一个不落地全都被还了回来。只要风起就有梦,风不停梦不停,不做完就不准醒。
他不准时润声说疼、不准时润声说害怕。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时润声如果走不动,那就自己在原地休息,什么时候有力气什么时候跟上来。
——现在他也说不出这些字眼了。
杜槲把嗓子喊出了血,他见人就不停地哀求,他疼得要命,浑身像是要碎了,有人在抽他的筋
没人听得见这些话,被他拽住的人满脸惊疑莫名其妙,头也不回地匆匆走远,生怕是遇上了个被言语冲昏了头脑的疯子。
他还不准时润声向其他人求救。
杜槲反复告诉时润声,缄默者求救和喊疼,会让队伍里的其他向导动摇,再使用缄默者的时候,言语的力量就会大打折扣。
为了让时润声牢记这一点,他甚至还亲眼带时润声去看了这一幕——有个向导因为心软,没能立刻向缄默者转移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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