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为首那人视线阴鸷,牙齿咬得咯咯响,慢慢抬手往腰后摸,眼里已经透出格外凶残的杀意。
还不等他们上前靠近,小骗子就“叮铃铃”一拨铃,推着自行车一溜小跑,呲溜一下消失在了槐树的影子里。
“抓住他!”有人暴怒地喊,“别让他跑了!小王八蛋——”
喊也已经没了用。
只是一个眨眼,小骗子的身影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论那几个暴怒的家伙怎么气得七窍生烟、怎么大发雷霆,都再找不到那小崽子的半点踪影。
——这也是能和“槐中世界”沟通的人才有的情形。
一般人靠近的时候,这些树只是棵普普通通的槐树,能摸得到树干、能摘得到槐花,甚至还能用槐花做清香又好吃的槐花饭。
只有极少数的人,在走入任意一棵槐树的树冠范围后,都会进入那个属于亡者世界。
这类人在S32-33世界被叫做“信使”。
信使的命普遍不长,且不能离开槐树太远的距离,就好像他们也是槐树伸展出的枝条,走得越远就越虚弱。
同样的,信使能自由来往于两个世界、帮忙转交各种东西和信物,却也有不少禁忌——最禁忌的就是带亡者离开槐中世界,和带生者进入槐中世界。
生死有别。
哪怕再不甘、再不舍得,生者和亡者,也都有各自该停留的地方。
倘若强行违背世界规则,强行开启通道的代价,要由信使自身来承受,严重的甚至的确可能伤及性命。
……当然,除了这些条条框框,信使倒也有不少相当方便的好处。
就比如刚才,小骗子惹怒了那几个人,也不至于就因此就挨上一顿揍,只要往大槐树里一钻就行了。
槐中世界同样广阔,每棵槐树都是出入口,那些人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他的踪迹。
也用不着怕报复,反正大可以在里面待上几天,走远一点,找一棵离这里几十公里外的树钻出来。
那些人就算气疯了,最多也只能掘地三尺,不可能砍遍所有的槐树。
小骗子哼着歌,不复刚才的优雅得体,拿帽子甩着玩,蹦蹦跳跳地推着自行车进了槐中世界。
他饿坏了,边走边打开一个碱水蛋黄肉粽,大口大口囫囵咬了就咕咚往下吞,没几口就吃完了拳头大的一个。
穆瑜收回视线。
他问系统:“我们这次的反派BOSS是谁?”
系统:“……”
系统:“怎,怎么说呢。”
本来是那只来抢鞋带的小灰鸭、不,那只赤嘴天鹅的。
但漂漂亮亮的天鹅刚被他宿主超度了。
这个世界没有厉鬼,也没有怨灵。如果愿望一直完不成,那就一直滞留下去就行了,就算忘了自己当初许的什么愿,也可以再想一个。
槐中世界并不驱逐住客,有不少居住在这里的意识,甚至已经在里面赖了几百年不肯走,每到结算的时候就赶紧再给自己编出一个“没完成的愿望”。
唯一可能出现的负面存在,是“心愿无法达成”。
已经没了任何遗憾的意识,陷入安眠后,可以直接消散,无须进入槐中世界。
有未了的心愿,可以进入槐中世界,等待实现心愿的机会。
但如果这个心愿永远都无法实现、执念注定不可能再了结,就会在长久的徘徊后,无意识地化为“魇”——也就是他们刚进入世界时,所见的那一团可怖的黑气。
一只还没来得及褪去绒毛、就夭折在天敌口中的雏鸟,是注定不可能实现“飞起来”这个心愿的。
而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死得漂漂亮亮”的小骗子,也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在这个世界,这是唯独只有一次机会能实现,错过就不行了的愿望。
“他叫路南柯。”系统接收到穿书局传过来的资料,“路过的路,南柯一梦的南柯。”
不过这个名字不常用,因为小骗子这种职业,当然得用化名。
路南柯有写了一整个本子的化名,偶尔自己都得翻一翻才能确认,这次用的是哪个。
他最常用的一个化名是“路不通”。
因为小骗子长到这么大,走的路好像都不太通。
路南柯是生下来就不能离开槐树的孩子。
他们是槐树的信使,藉由人类的父母降生,只要附近没有槐树,就会立刻变得虚弱,甚至陷入昏迷。
但路南柯的父亲无法忍受这种生活——这个世界并非处处都有槐树。尤其是相比这些稍偏远的城郊公园、乡村林场,那些更加繁华的,由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城市,不可能全种上槐树。
小时候的路南柯甚至没办法去上学,学校离最近的一棵槐树也有近两公里。路父认为哪里会有那么邪乎,强行把他抱出去,走到学校门口时,小路南柯已经没了意识。
他们一家不得不搬到了村子里,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路父心比天高,当初在一起考学的同学、一起工作的同事,都有了更好的发展和前景,只有他被一个孩子困在村子里,除了树还是树。
这种不得志的满腔愤懑,被一股脑全发泄在了路母的身上。
路南柯记事起,父亲轻则呵斥重则打骂,动辄就要抄家伙动手,母亲只能抱着他绝望哭泣,瑟缩着哀求讨饶。
母亲告诉小路南柯,你父亲无法接受我们。
“你父亲恨我们。”母亲弯腰做早饭,在腾腾的热气里,对小小的路南柯说,“要是没有这些事该多好。”
路南柯记住了这句话。
所以,下一次父亲打母亲的时候,路南柯趁父亲去掰树枝的机会,扑向了那棵院子里的槐树。
那是完全属于路南柯的树,是他从槐中世界出入的门——七岁的路南柯用自己当做钥匙强行打开了那扇门,他死死抱住那个凶狠的、红着眼往死里打母亲的男人,把那个男人往彼方的世界按进去。
将生者带入槐中世界,这样的代价是“信使”所无法承受的。但同样,生者也无法承受进入死后世界、生机不断流逝所带来的恐惧和痛苦。
路南柯拖着他的父亲摔入属于亡者的世界。
他听见母亲在外面惊惶地大喊,小小的信使在剧烈的痛楚里抽搐,勇敢地挺起胸膛,骗妈妈说不疼。
他骗妈妈说没事,一点都不疼,努力地向妈妈微笑,却迎上了母亲恐惧的注视。
他的母亲不顾一切地把他的父亲救了出去。
他的母亲蜷在角落里,无助地看着他的父亲举起斧头,一斧头接一斧头地拦腰砍向那颗小槐树。
槐树刚种下几年,还没长成,斧子很锋利,没怎么使力气就砍断了。
路南柯也是直到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要是没有这些事该多好”这句话里,被假设掉的是他。
原来害母亲煎熬了这么久的,不是父亲,而是他。
……
槐中世界就这样多了一个小流浪者。
没有自己的树,也没有自己的家,总是穿着漂漂亮亮的衣裳,把身上那几道斧子劈出来的痕迹遮得严严实实。
路南柯从七岁开始流浪,今年已经是第四年,不仅总结出了一套相当完整的流浪手册,还开展了非常完善的“双世界外卖代购业务”。
小骗子流窜作案,每到一个地方就找棵槐树往外一钻,骗吃骗喝也骗钱,骗够了就潇潇遥遥甩手走人。
他没上过学,都是在家里看书自学的,最擅长编故事。
给善良的人编那种一听就心软抹眼泪、高高兴兴给他塞红包的故事。
给做了亏心事还胆小的人,编那种听得心虚到半夜睡不着觉,看见个影子都以为是槐树来抓人,求爷爷告奶奶地大把大把给他钱的故事。
至于代购的东西,能送到的其实根本就没那么多。
并非所有逝者都有未了的心愿,都眷恋人世。
很多被外面的人哭天抹泪、追悔莫及悔不当初的意识,其实早就因为寻得了久违的轻松,快乐地消散在天地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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