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也不是不能。
榕树并不介意掰下来一根又直又漂亮、长满了叶子,威风凛凛的大树杈,借给人类猎物,扛着去开家长会。
但其他家长、老师和学校的门卫可能有点介意。
林飞捷大概也介意——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起初的舆论还算友好,只是起哄中二期的小同学为了应付老师,能在统计表上写什么离谱的答案。
后来就又有不肯放过“穆寒春的儿子”的人,阴魂不散冒出来,指指点点个不停,一路引申到“果然养不熟”、“林总替人家养儿子”。
烧伤留下的严重后遗症长年累月,折磨不休难以入睡,林飞捷私底下早已失控,性情偏激扭曲,用力把让自己丢了脸的少年穆瑜拖过走廊,不由分说溺进睡眠舱。
……
“可以难过。”穆瑜说,“可以生气,可以愤怒,可以难过。”
他对少年时的自己说这些话,耐心地揉着头发,像哄家里的小朋友。
非常叛逆的反派大BOSS甚至不听自己的话,在热水里蹲下来,湿淋淋地咬住手臂,身体剧烈发抖,从急促的呼吸变成咳喘。
水声轰鸣,把一切都掩盖住,仿佛是绝对静谧的天地。
荣野冲进来的时候,这段积压过久的感受刚刚被发泄完毕。
穆瑜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脚一滑就被大榕树用热乎乎的浴巾兜住,荣野伸手关掉花洒,仔细检查自己的人类。
荣野抱起他的人类,走出浴室,把小蛋糕喂给小木鱼:“要去揍谁?”
“……”穆瑜被他的树用浴巾擦水,颇感震撼,尝试解释:“倒也不是……”
荣野撅下来一根又直又漂亮、长满了叶子,威风凛凛的大树杈,直接递给他。
穆瑜:“……”
许多年前,还只有十三岁的他,可能在和榕树的沟通里出现了些不流畅。
他的树给他一根大树杈,可能是为了让他拿着当兵器。
不是为了让他扛着去开家长会。
他当初就不该练习极限运动,不该练习骑自行车和滑雪,应该习武,练习一套出神入化的打狗棒法。
荣野把眼底的急切担忧藏起来,在温暖的灯光下,用浴巾把每一处水汽都擦拭干净,把家居服放在穆瑜怀里。
人能藏得住不安,树藏不住,他的大榕树叶片哗哗响,像是有凛风过境。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写日记的时候,曾经在日记里记:今夜有大风。
那天后来被证实是晴天,可从禁闭室偷跑出来,给少年榕树悄悄浇水施肥、修剪枝条,一起挑选最新款树木专用营养液的小木鱼,分明听见他的树在响。
枝叶摇晃不停,像是风吹得厉害,那些树枝有的弯下来,柔软的嫩叶拂过男孩子的头顶。
「今夜有大风,我家的树被吹得很晃,应当有一个篱笆。」
十三岁的穆瑜在日记里写:「我要用明天做一个篱笆。」
上一次溺在睡眠舱里,他原本没力气醒过来了,又想起他的购物车里,还有一款听说非常好喝的树木专用营养液。
人类当然也没办法感知树的口味,是那棵拦住他的槐树推荐的,他还是很容易迷路到那条河。
槐树经常和他聊天,会给他推荐树们最喜欢的土壤和营养液,推荐现在树里最流行的造型,还大方地让他拿自己练习。
小木鱼很担心被剪掉树枝的树会疼,槐树就告诉他,修剪枝叶对树来说是最普通、最正常不过的事了,只要不伤到主枝就没问题。
槐树教他,只要修剪的时间适宜、方法得当,树反而能长得又挺拔又好,还会变得特别漂亮。
树当然也是希望漂亮的,叫小鸟嘲笑了长得不好看的树,会气得叶子沙沙响,好些天不理别的树,也不理风和太阳。
“你还有明天,对吧?你明天还会醒。”槐树柔声细语地哄他,“你每次睡着之前,就告诉自己——啊,我要用明天干一件大事,一件重要的大事。”
有了这个念头,“醒过来”就会变得没那么难。
少年反派大BOSS在日记里,记下每个明天醒来要做的,最重要的大事。
今天的大事已经完成了,攒的钱足够用,买好了树木专用营养液。
接下来的大事是要给他的树做一道防风用的篱笆。
……
荣野把小蛋糕喂给他的人类。
他让小木鱼靠在自己肩上,把最嫩的蛋糕心挑出来,泡进热乎乎的甜牛奶里,一小勺一小勺地舀起来。
他猜测那间浴室里是潜入了一场噩梦,做经纪人的时候,穆瑜偶尔也会在某些特定场景,醒着被噩梦找上来。
但那个时候的年轻影帝,已经能完全从容地应对处理这些闪回,如果不是意识的味道发生变化,几乎找不到任何端倪。
他们总是稍微岔开了那么一点。
小木鱼十三岁的时候,榕树卯足力气抽枝长叶,可就算再着急、急得要命,也只能掰下来一根树杈给他防身。
他的猎物可能是领会错了树杈的用法——很可能是完全领会错了。
因为他不止一次地托路过的鸽子衔去树叶,把观察领域延伸到学校门口,看着少年穆瑜向门卫认真解释,这不是普通的树杈,是来开家长会的大榕树。
……但现在就不一样。
现在他可以做任何自己当初想做的事,说想说的话。
“没关系。”榕树哄他的小木鱼,“累了就不动,休息,没关系。”
他知道他的人类很累,打败噩梦要花很多力气,一定会很累。
累到没力气睁眼和抬手,没力气自己把勺子拿稳当,只想安静地一直睡觉。
人不像是树,一直睡觉也是不行的,要吃饭和吃药,吃了药还可以吃糖。
荣野握住那只被自己焐得暖乎乎的手,小木鱼负责收拢手指,把叉子拿稳。他们两个合作,一起戳破溏心蛋,看里面黄澄澄的蛋黄淌出来。
荣野不放开那只手,他牵着穆瑜,在白净的瓷盘上一起画一棵树、一个人,一起画一群小朋友,画一个大院。
十三岁的穆瑜或许完全想不到,这些会在未来等他。
对一个扛着树杈去开家长会的反派大BOSS来说,这种未来的可信度,恐怕无限接近于诈骗,要被大树杈抡飞到几十米开外了。
少年榕树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人类,他猜他的小木鱼的伤可能好了一点——至少发了一点点芽。
因为男孩子靠在他肩上,像是过去靠着榕树,抬起头,温柔朗静的黑眼睛里透出笑。
这种笑影像是风过水面,要很仔细才能发现,当初穆瑜学习表演时,他的老师并不认可这种内敛过头的表现形式。
镜头是没办法囊括所有东西的,穆瑜被要求表演出真正的喜怒哀乐,他在这一关卡了挺久,被数不清的镜子锁住,练习“开心”。
现在用不着练这个了,荣野准备去给他开家长会,门卫能拦住一根大树杈,但肯定拦不住一个只是喜欢穿铁灰色衣服的经纪人。
穆瑜上学早,又跳了几次级,现在念初三,马上就要考高中。
荣野还记得穆瑜是想学习设计,在他们这个世界,设计所包涵的内容相当广阔,从室内设计到游戏设计,再到虚拟空间的场景和运算逻辑搭建,都是要学习的内容。
穆瑜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没人能再拦着他,不非得当什么演员,所以也用不着学习什么才是“标准的开心”。
荣野吃掉小叉子上扎着的一块煎蛋,他们把煎蛋分成很多个小块,蘸着番茄酱仔细吃完。
餐厅外面的阳光非常好——这一点小槐树枝的确没说谎。明亮温暖的太阳照进来,窗外树影随风摇动,有清脆的鸟叫声。
他们无所事事,荒废时光,慢慢吃一颗心形煎蛋。
“不是荒废时光。”大榕树不满意小槐树枝这个画外音,抬头纠正,“我的人类在发芽。”
“好吧,好吧。”小槐树枝大笔一挥,把抓拍到照片的备注改成了“不荒废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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