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我们也以为是因为这个的缘故。然而本地税赋并无问题,会有如此局面只是百姓心中有一笔账——他们认为比起生育,雇佣民力更加合算而已。”木白摇了摇头,说出了这个在众人看来相当不可思议的答案,“本地的劳动力富足,有地的农民可以用相当低廉的价格雇佣无地之人来帮他们种地。”
“我们所探访的大部分民户几乎都有被雇佣的经历。”木白说道,“人力价格是由劳动力数量所决定的,换言之,正因为穷得吃不起饭而不得不出卖劳动力的人越来越多,所以,当地的农户才能够以极其低廉的价格雇佣到这些人。
“而为什么这些穷的吃不起饭的人,会越来越多呢?”木白掀开了一张纸,将其推到众人面前,“这是我根据民众描述所绘的当地的舆图。”
当然,木白并没有见过凤阳县的官方舆图,这张地图也是匆匆画就,其准确度只能说将就着看。
而就在在这张简陋版地图上,少年勾画出了大大小小好几个方框,有些框大,有些框小,有些更是已经连成了片。木白指着连成片的土地道:“这些土地是当地的富户,从平民手中收购而得。”
大明并不限制土地买卖,开国至今不过十五年,整个版图上大多呈现地广人稀之态,也因此对于土地买卖管制得很松。
但凤阳的情况不一样。
大明统一的时候,凤阳的人口只剩下百十来户,此后迁回的也不过三四百户,剩余的几乎都是国家分钱分地迁移来的外来移民。
本地农户的情况不论,那些移民居然倒卖国家分配的土地,这无疑就是在打洪武帝的脸。
而更重要的是,明明都是一起迁来的人,大家都是贫下中农,靠国家资助在这定居,又哪来的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购土地呢?
凤阳,可是大明的龙兴之处,这些人意欲何为?
朱标的神色也跟着凝重了起来,青年蹙眉凝神的模样一扫往日温润,反倒是显出了几分雷霆之色,看得边上的护卫们都有些心惊胆战起来。
佛尚有雷霆之怒,更何况一个自幼跟随军且治国理政守城指挥无一不精的一国储君。
太子的温和是相对于洪武帝而言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当真拿不起刀。
木白收回指着舆图的手,轻声道:“凤阳的问题有三,田地不丰、灾害频频是天灾,太多的人口已经超过了这块土地所能负载的范围是**,政策支持力度不够,无法让当地的人安定下来的生存及就业环境,此为……”
他顿了顿,将后头不太好听的骂人话咽下了肚子,随后若无其事道:“因此,此地劳动力廉价,为了活下去,条件稍差的民众只能出卖地产沦为佃户,饮鸩止渴。”
“没有自己的土地,这里打零工的收入又低,平民失去稳定收入不敢生育,人口数量上不去,待到再过几十年此代人年老丧失劳动力,年轻人数量渐少之时,现在已经开垦的土地都会退化。”
到时候,一场天灾、一场兵祸就能让凤阳退回以前的位置。
甚至会更糟。
这些民众们知道吗?
百姓们或许不懂什么大道理,也没有什么深远的目光,但生活水平下降,治安环境也不如以往都是能实实在在感觉到的。
所以,他们才会在贫民聚居之地听到了当地的一出花鼓戏唱道——“凤阳本是好地方,只是出个朱皇帝。”
虽然这样说有点不太厚道,不过木白真的觉得大明开发凤阳就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要造宫殿造皇城,迁入了大量的人口。凤阳本就那么大一点地方,主要的面积还被修到一半的明皇宫以及已经竣工的明皇陵占用了,剩下的耕地又早就分发给了头几批到来的民众。
这些为了造皇城被迁入的民众就像是被骗了感情的小可怜一样,原来造皇城虽然劳累,起码还有一份收入在,现在不造皇城了,就彻底沦为无业游民只能打零工。
而他们又冲击了本地的早期劳动力市场,致使民众收入进一步下跌。
更糟糕的是,凤阳本地粮产不丰,土壤也不肥沃,周围十里八乡大家的情况也都差不多,现在人口大暴涨,本地粮食出产无法自给自足只能引入外地粮食。
一个地方的粮食要靠外来那前提得是自己这儿的产值能够弥补长途运输带来的额外开销,如果凤阳真的成了皇都或许还行,但现在这儿只能算是一个挂着一线城市名头的二线城市,收入低微的百姓怎么受得了如此高昂的开销?
偏偏他们又被户籍锁在了这儿,除非逃离当地去做流民,否则只能守着自己的田产房子,祈祷家里不要有任何意外,因为他们脆弱的经济环境经不起任何的波折。
如此环境之下,原本并不起眼的人头税自然也就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要解决的话……”木白抿了下嘴唇,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在新朋友鼓励和期待的眼神中道,“不若试试在此地开发最需要人力的行业?”
什么行业最需要人口和劳动力?
那当然是开矿和工商业啊!
第59章
在这一天之前,木白从没想过自己还能这么惨。
他居然得挑灯夜战帮好兄弟写作业!!!
在昨日提出自己的建议后,富贵哥居然说他说得太多了没有全部记住,所以拜托木白写成小作文。
木白当然是拒绝了呀,本来就是随口一说的东西,写下来总感觉怪怪的,但他没能抵挡住他富贵哥的各中诱惑……
不得不提,他富贵哥真的很对得起他的名字,对于不情不愿的小朋友,朱富贵直接掏出了必杀武器——广政石经的《周易》拓本。
广政石经是以唐开成石经为原本,由后蜀丞相毋昭裔发起,蜀国国灭后由宋人刊刻,因此一般大家都叫它后蜀石经。
别看它是从后蜀时期才开始镌刻的,但它其实从开始到完成足足历经了两百余年,经几代人的交接棒,直到宋末才真正完成,比起木白等人在开封特地去开封太学抄录校正自己书稿的开封石经,它是名副其实的起步早、走得慢。
当然,走得慢也是有原因的,广政石经刻了儒家十三册圣贤书。从体量上来说,这由官方发起,又由后代完成的石经甚至超过了由官方镌刻了九册经书的开封石经。
不过开封石经使用的是篆、真两种文体,艺术价值极高,但后蜀石经却一并刻上了当时的儒家大能的注解,从学渣的角度而言,后蜀石经对他更有用啊啊啊!
但很可惜的是,这一千多块刻有石经的碑文在南宋末年突然消失了,没有人知道是谁搬走了这些巨石,也没有人知道它们最后的命运,流传在这个世界上的只剩下广政石经的传说及其拓本,还有零散几块散落的石块——从这些明显被敲碎的石块来看,石经的结局一定不会太好。
不过幸好,广政石经还在巴蜀的时候是由西汉教育家文翁所创办的文翁石室所保存,文翁石室本身是一座官办学校,存有教化之责,因此在其存在的年间,石经留下了诸多手抄本和拓本。
但同样因为宋末、元末的两场浩劫,这些拓本也多散逸,而现在,就在木小白的桌案上,放着整整一套的宋拓本,簇新簇新的!
这拓本保存的完好程度甚至可以让木白闻到那一百多年前的墨香。
“这是太子宫中的藏书,全套有一百零一册,不好全部带来。我听闻你《周易》未校对,便选了它。”被小孩迸发出来的欢喜情绪感染,“朱富贵”亦是勾起了嘴角,对孩子道,“这是……有感于你们对学习的热情,所以特地借给你们看的。”
木白捧着书已经欢喜得失去了辨别能力,因此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朱富贵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直接省略主语这中情况有多奇怪。
他用手指摸索过书封上的“东宫书府”方印,全部的心神都挂在这册拓本上了,估计这时候无论别人说什么木白都不会觉得有任何问题。
木小白不仅仅是为了自己get新版教科书高兴,他还想到了自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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