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船体量巨大,从远远看到桅杆到其近前,足有半日有余,而这半日中,洪武帝并未回到舒适的室内,而是同孙子一起大马金刀坐在如今这个因为战火废弃许久的港口上。
最尊贵的两位都坐在这儿晒太阳,随行而来的官员自然不敢进去室内,一干文武只能汗流浃背地在秋老虎的肆虐下站得笔直。
他们无数次期望那艘楼船能够开得更快一些,但海船的速度取决于风力,而这一日恰巧风信不太顺,船上人只能收起船帆靠人力前进,速度自然快不起来。
木白倒是不太着急,他面不改色地在大太阳下头趁着这个机会同他那乐不思蜀的祖父商量一件重要的事。
木白想要调用国子监生去地方干活。
但洪武帝此前有令,国子监生不允许干涉政事,所以如果要用的话,必须要洪武帝撤回这条禁令,否则他用人的话难免会被人说闲话。
“朝堂那么多官员,又有三年一科举,你是有多大的事,要用到监生?”洪武帝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可能是近一年来经常和农人接触的关系,他近来也学习了些农人的惯用姿势,比如现在就打这个农民揣和孙子说话,这模样看起来实在是无害又友善极了。
木白看了看他的胳膊,也摆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姿势,随后他眼睛一亮,发现这姿势还真的怪舒服的,于是一老一少便用着如出一辙的姿势开始说起了话。
“孙儿想要他们去各地兴修水利,不是动辄万民的那种大工程,而是去各区县寻找有小问题的。”木白揣着手道,“若是让官员去看,他们可能并不觉得这是问题,最多就是一些不方便,但孙儿想要解决的恰恰是这一二分的不便。”
洪武帝是农民出身,最重视的便是农业,因此在其登基后全国上下水利灌溉便几次修整、维护,在重新疏浚黄河并且给淮河解围之后,整个大明大的水利问题已经基本没有了。
所以木白要解决的问题简单的说就是地方性的小苦恼,譬如因为地势原因容易积水的地方、存不了水的地方,或是有水渠灌溉,却离田地太远,还是要村人去靠人力挑水的地方。
这种问题在地方官来说都不算问题,因为它们都是可以被人力克服的。
容易积水就挖几个排水沟,存不了水就自个去挑水,能靠人力解决,又不会引发大灾难的小问题在地方官员来看都不算是问题。
这并非是他们尸位素餐,实在是大明的地方官任务确实有些重。
木白是经历过现代生活的,他很清楚现代的官员、职能、机构划分有多仔细,而在如今的大明,一个普通的县官身上基本就挂着十来个职能,而他的副手、手下也不具备执政能力,只能说是辅助他做事而已。
所以一般来说,只要是一个稍稍负责的地方官员,哪怕是在风调雨顺的年份都忙得如同陀螺一般,一天十二个时辰,起码有八个时辰是在伏案工作。
更别提大明一年到头基本没几个真正的太平地方。
在这种情况下,这种困扰的只有几个乃至于十几个农人的苦恼只能被排在后头,着实是无暇顾及。
当然,这其中也有看多了麻木了的因素在,因为见过太多的困难和苦恼,这种“小问题”自然都不算是问题了。
但木白不认可这样的看法。
诚然,从一个宏观的角度来看,优先解决紧急的或者是更为困难的问题是最优解。
但世上有什么能够比千千万万个民众的不方便和不满汇聚在一起更大的问题?人民之间无小事,更何况还是和水利相关的专业事件,大明真的没有富裕到可以不在乎这些问题的程度。
不过虽然这样说,木白也很清楚已经无法再给地方官施加压力了,而且如果真的让地方官员着力于此的话,出于人的劣根性,只可能是雷声大雨点小,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所以他准备调动一群尚有一腔热血之人。
“国子监的监生便是未来的父母官。”木白认真道,“提前适应一下工作环境和工作领域也不错,就当是从实践中学习了。”
“而且孙儿也觉得,国子监教授的科目有些局限了。”木白瞄了眼自家祖父纹丝不变的面色,想到去国子监溜达时候看到的那块他爷爷写的,看了就让他想翻白眼的石碑,他忍不住低声道:“皇祖父,孙儿不想要一群满嘴之乎者也,却半点没有办事能力的属下。”
“他们通晓圣人之学,可能是个好人,但好人可未必能当好官。”
洪武帝微微歪头,刚生出点愠怒来,就看到他孙子居然给他掰起了手指说起了条件,语气还特别理直气壮。
“对于地方官员而言,他们就是皇帝的门面,所以他们应当上至天文下知地理,无论是数算还是商贸都当有些了解,否则连税都收不清。当然,律法也是必须知道的,否则怎么判案?然后还具备基本的常识,譬如遇到灾害该怎么处理,如何避免二次灾难的发生,譬如遇到流民要怎么对待,如何预防流民身上的疫病等等。”
“对了,最好还得有些医药知识,起码得知道各个季节容易有什么疾病爆发,提前做好准备。啊,建筑知识也不能少,否则修建水利全靠外聘肯定会出事情……”
“英儿。”洪武帝的表情渐渐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木白顿了顿,凑近他的皇祖父,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悄悄道:“皇祖父,您觉得再加个公务员考试……如何?”
第153章
夏末秋初的海边日光毒辣,只需要个小时,就能晒得人脸上发烫。
但此时此刻,却很少有人在意脸上的燥热,因为比起脸上的这点感觉,他们胸腔中的热度可要高上太多了。
众人手中正传递着张宣纸,这纸张普普通通,没有洒金也没有染香,其低调程度和现在的场面很有几分格格不入,但这的确就是大明第家庭的作风。
如非必要,皇室诸人很少会使用特别昂贵或者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纸张,应生活用度的讲究程度甚至不如稍好些的富户。
就在方才,他们的太子殿下用半个时辰的时间出了两张试卷,上头的题目数量是样的,但内容却南辕北辙。
张卷子内容包罗万象,从天文星象到历史人文,从算数到地理,应有尽有。皇太子甚至还大手挥,画了张简单的水田河流图,让人简单论述这样地势会导致田地产生什么样子的情况,又要如何处理。
而另张卷子则寻常得多,每个走过科举站到这儿的人都见过类似的题目。
说来惭愧,卷二在场的臣子皆可答得七七八八,但回答卷却得群策群力,以众人之力破题,就这还引起了小范围的争论,很显然,诸位臣公之间的意见有些不。
眼看着那边有从理论发展为武斗的趋势,洪武帝看了眼早早被丢到旁的科举试题,又看了看被众人捧在手里来回传递的另张试题,就着这些仿佛朝回到学堂时透着少年意气的属下发出的噪音,洪武帝睨了眼大孙子。
他的大孙子如今脸上正有些志得意满,满满都是自豪。
洪武帝见了,不由沉默,种情绪正在酝酿中,他稍稍忍耐了下,见似乎忍不住,于是便顺应内心抬起了手……
啪——
木白捂着无辜受袭的脑袋瓜,脸的茫然。
洪武帝看着他的小表情,气不打处来,他默念了几声这是亲生的,强行按捺下火气:“你之前说,要将这份卷子拿出来,选拔天下人才?”
木白懵懵点头。“你这题目出得有几人能答出?”洪武帝很生气。
哪知他话音刚落,就看到孙子掰起了手指:“我和父亲可以,阿春也行,文儿能答出半,他还小,宜之(蹇义)、维喆(夏元吉)、师兄都能答出来……”
沐浴在自家祖父微妙的眼神中,木白立刻出卖了小伙伴:“我给他们都做过,他们说还好啊。”
洪武帝被气笑了:“那你准备选几个?个还是两个?有这能力答出你这张卷子的人不过凤毛麟角,这都不是千里挑万里挑的事,你想要靠这卷子招到足够用的人才,得等下辈子。”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