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尚且如此,如今刚刚起步的洪武帝又靠什么算出未来的命运?
一国政府,一国最重要的“头脑”难道要囿于祖训二字,一次次得对着飞速滚动的时代变迁望而兴叹?这不是对后代的规劝,这是在所有的后代子孙脖子上拴上了狗绳。
若是遇到聪明的后代还能想法子挣脱开狗绳在区域里跳舞,但如果遇到平庸一些却想要改革的,却只会被后代的臣子拿着狗绳把人套回去。
啊,想想那场面就有够让人生气的。
木白研墨的手不停,不知不觉已经蓄好了一小缸墨汁。
他发现方才吃下去的点心一点用都没有,他完全写不出违心的话。只能说被甜甜的糕点抚慰过后的内脏成功说服他稍微写得委婉一丢丢。
嗯,也就是不把狗绳写出来的那种一丢丢。
决定了。
木白取笔展卷,开头一句就火药味十足。
“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世而制,世间万物之变换无人可料,祖宗为彼时之先知,于当今则为后知……”
木白洋洋洒洒写了三百余字,可谓一气呵成,总结起来就一句话:祖宗的话有道理的听,没道理的盲目听就是愚孝,作为一个好祖宗,看到愚孝的小孙孙就应该毫不犹豫挥起拐杖一顿胖揍,千万别给他留面子。
不过,木白很有求生欲得加上了一句,先人的经验是很宝贵的,尤其在人文上头。
毕竟千百年来时间万物都在变只有人是没有变的,所以这方面还是可以听的,但是其余方面与其言传不如身教。
言下之意是:与其留下一个长篇大论絮絮叨叨的祖训,不如把儿子孙子教教好啊喂!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纵然你天纵奇才定下了再完善的规定,只要后代不是太傻,总能一点点改掉的,想要用前人的规矩约束后来人,只要不是令其发自内心得想要遵守都是不可能的,除非后代是傻子。
当然,木白是不可能写得那么明白的,他对自己脖子上的小脑袋瓜还是非常满意的。
就是这么一写,估计好成绩是没啥可能了,也就是他年纪小,估计还能被说一句年轻人心高气傲需要打磨,如果放在成年人身上九成九要被打回老家了。
这大概也是年轻所带来的好处……吧?
殿试考完去国子监领衣服的路上木白还有些小沮丧,他的情绪低落到周围人都有些看不懂的程度。
照例来说这考题算不上难啊,怎么丧成这个样子木白露出了一抹苦笑,悄声将自己写的策论背了一遍,引来一片沉默和摸头安慰。
小孩子年纪小,可真敢写啊……
不过……
“我倒是与小白师弟心有灵犀。”
阿土道:“虽然我们家能追索到的祖先也是近几代,我也不知道我们家祖训是什么,但是我觉得如果我有祖训的话,祖训什么的当真没有后代能好好活下去更重要。如果其中有有悖于现在情况的内容,我肯定做不到完全遵守的。”
见众人看过来,他便举了个例子:“如果我的祖训要我们不能和汉人接触,不能和汉人做生意,你们说我要不要遵守?
众人顿时哑然,阿土接着道:“我们丽江还好,其实很多云南人都被你们汉人骗过,如果哪个人一气之下在祖训里面写看到汉人就要揍一顿,你说大家要不要遵守?”
“倒也不必如此……”一学生汗颜道:“祖训一般也不会写得那么仔细吧,我家的祖训就是【慎思笃行】,都是比较简单的。”
“不,也说不好……”另一个学生拍了拍他,指了指国子监内高耸的孔子像:“据说孔家的祖训就很长。”
“但也不会有人把别和谁谁做生意写到祖训里啊!”
“可是我们那曾经真的有不允许和外族联姻的祖训呢。”阿土插嘴:“虽然是别的部落,那个部落现在生下来的都是傻子,现在已经自己灭亡了。”
众人:“……”
好吧,只能说双方家学渊源不同带来的思维迥异。考生们纷纷安慰了下两个异乡人,顺便小声科普:“一般的家族祖训都是一家精神,比如经商起家的都会劝导后代做生意厚道,耕读起家的会劝说后代不要忘本之类的,你们说的那种太极端了。”
“但陛下不是写了《祖训录》?”木白抬起头挥开了一个又一个想要趁机摸他脑袋的大手摆事实讲道理:“都能把组训写成书了,你们确定那里头就几句话而不是一个行为规范?”
……你小子不是刚来京城吗?这么生僻的消息是怎么知道的?还有,行为规范又是个什么名词?云南方言吗?
最后,无理取闹的学长们纷纷用“皇家的祖训那叫祖训吗?”“不要把我们正常人的思维拉到洪武帝一个水平线啊!”将木小白驳斥回去。
木白:好吧,你们开心就好。
同吃同住几个月之后感情特别好的香杉学子们(外人语)在旁的同学异样的眼神中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大家纷纷安慰了下解题方向错误的两个云南人,然后一起捧着新衣服回到了香杉书舍。
殿试之后的放榜不像会试有个定死的日期,上一届殿试参考人数少,加上又在迫不及待的洪武帝重压之下隔天就能放榜,但这次的考生足有四百余人,就算阅卷官们长了四个眼睛也不可能在一天内读完所有考卷。
不过话虽这么说,考生们也做好了隔天就被拎过去传胪大典的准备,纷纷烧水洗澡沐浴焚香,力图让自己以最容光焕发的一面开启自己的从政生涯。
他们在这儿轻松惬意,却不知皇宫内却燃起了大火。
按照规定,殿试虽然说主考官是皇帝,但皇帝的文学素养……咳咳,可能还没有学生高,所以总的来说参与评定的还是诸多辅助考官。
当然,在殿试上他们不能叫考官,而叫读卷官,读卷官会定下二甲、三甲的榜单,然后选出能够进入一甲的人才,将他们的试卷读给皇帝听,由皇帝来定下一甲的排名。
如此总体来说可以保证相对公平。
但就在本届读卷官读完所有一甲试卷后,却发现洪武帝兴致不算太高,他一直蹙眉凝思,长久未下决定。
在朝臣心中有一条共识:不说话的洪武帝比说话的洪武帝要可怕多了,就像是一头斑斓巨虎,它嗷呜叫唤时你尚能听出它的心情,但它阖目趴卧时,你却无法分辨其究竟是吃饱了打盹,还是准备填饱肚子。
几个出身翰林的读卷官都有些忐忑和不解,从他们的角度而言,此次参考的学生虽然人数众多,因为名额放的宽,质量也颇有些参差,但总体来说一甲的对策大多均是质量上佳,虽还欠几分火候,但也不能拿应试作文和寻常灵感所致精雕细琢的作品做比较不是。
为什么洪武帝还是一幅不甚满意的样子。
“没人……有反对的想法吗?”朱元璋用手指敲了敲桌案,忽然说了这句话,他抬眼看着众人,眸光如电:“全都是觉得该遵祖训?”
是的,一甲送上来所有的考卷无一不是使用各种典故和范例证明遵祖的重要性。没有一个人有相反意见。
读卷官看着洪武帝不辨喜怒的面色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片刻后才嗫嚅着说道:“三甲……中有些反对意见,不过那些考生的答卷都有几分火候不足……”
这话就有些半真半假了,能走到这一步的考生都是能摆上桌的成菜了,哪里存在什么火候问题,不过是读卷官们觉得不能让洪武帝看到这些而已。
洪武帝也没打算计较这点语言上的艺术,他手向前一伸,道:“都拿来。”
读卷官苦着脸回去拿考卷了,朱元璋看着人的背影轻哼一声,对在他背后站着的朱标说:“朕敢确信,咱大孙子的考卷绝对是在那些反对的声音里头。”
朱标嘴角一抽,他很想帮儿子说话,但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自己家小孩那双和太子妃如出一辙的圆润杏眸中时不时闪过的光芒,再想到儿子之前几张堪称叛逆的试卷,他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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