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白的视线从他们面上一一扫过,片刻后露出了一抹冷笑,“诸君都是大明新取的进士,可还记得每一次择官时试都有一题‘为何为官’?又可知为何每次在评定之时自评之处,都会有这个问题?”
他抬起手,接过了一叠以牛皮纸作为封面的纸张,随后向前一递:“这是你们自进士科至今所有的答卷,都看看自己写过什么。”
众臣子们在心中倒抽一口气,顿知情况不妙,虽然如今每个臣子都有一册档案放在户部,但就他们发出谏言到太子如今发作也不过片刻之间,这点时间绝不可能让太子派人去户部拿自己的档案。
而现在东西在这儿,自是太子早已有了准备,是早有预谋还是借题发挥?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大事不妙的预兆。
众臣子心如擂鼓,但面上丝毫不显,他们纷纷恭敬接过内官递来的属于自己的名册,在太子冰冷的目光下一一展开。
这种官员的名册从他们步入官场开始便有了登记,虽然与本人息息相关,但阁藏于户部,是以纵然堂中官员基本都是三品朝上,除了在户部当过差的,也没人见过这官员名册是个什么模样。
但能够在今日这番场景满足好奇心,着实让人高兴不起来,臣子们内心纷纷哀叹,然后抖着手展开了自己的名册。
第一页为出身籍贯,身家背景,这些都是赴考之时填报的内容,时间过于久远堂中不少人已经都要忘却那些记忆了,如今一打开,不由有些恍惚。
这些人中有不少这一页都有大片空白,或是只有寥寥几字,那是他们的出生,确实在那时乏善可闻,但思及现在的身家情况……几人嘴角不由微微上扬,带着一点点不可言说的骄傲,他们打开了第二页。
第二页便是他们科考时的题目了。
大名的科考为了避免舞弊,答卷一律誊抄糊名,而他们手上拿着的则是亲笔所书的原版。
明初的考生才能良莠不齐,这些答卷上的字迹就连他们现在都有些看不过去,明明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众人都生出了几分“我过去好青涩”的感叹,在太子殿下的紧迫目光下,他们又翻过了一页,第三页便是他们在择官时面对的那一道题了。
这一题是木白回家之后建议增加的,因此这儿也有人没有这一题,但他们对此题并不陌生,大明每隔几年就会派人进行官员的政绩考核,其中有自查也有他查,而自查之中这一题是必答题,因此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多多少少都有自己关于这一问题的答案,官运越是亨通者,回答过的这一题便越多。
在看到自己当年青涩的笔迹时,朝臣们都沉默了。
他们有些恍惚得看着纸上的文字,那上面端的是意气奋发,端的是无所畏惧,满满都是阔步向前的豪爽。
那是在他们最志得意满的时候留下的痕迹,那时他们得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肯定,那时他们挥别了过去,踌躇满志迎向新的未来,那时他们……满心满眼写的都是将苦读多年的圣人学说学以致用,他们豪情无限,挥斥方遒,觉得依靠自己可以改变这广阔世界,可以达到自己的理想。
而当他们翻过一页又一页,这每一页预兆着他们又往上头走了一步,也是他们攀行的脚步,每一页的字迹都在变好,从朴素染上了圆滑,他们用的墨碇也在变好,从最早干涩的油烟墨到了后来的松香墨,遣词用具更是进步神速,如今的文字相比过去可谓野草与繁花。
是的,这无一不是证明他们从一个穷学生到了更高的位置,他们有了更多的钱财、更高的地位,他们可以购买上好的墨碇,可以拜访名师或是采购名家书帖,自己也从划拉着树枝写字,到了一幅手书价值千金的地位。
但他们的理想,从何时开始,从长长的一串变成了如今短短的一行?
他们的愿望,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铜臭、如此市侩、如此俗不可耐?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变成了他们还在念书之时,那最唾弃的样子?
一滴,两滴,泪水盈满了眼眶,随后落下,打在了自己那散发着腐臭墨香的字迹上,这一刻,堂中众人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扒下了所有的衣裳,在光天化日亮光堂堂之下裸奔般,羞耻无比。
“诸君,最好的老师永远都是自己。”许是不忍于这些朝中士大夫如今狼狈羞愧的模样,太子殿下冰冷的嗓音在此刻也柔软了几分,说出的话却如刀子一般捅向了这些人的心窝:“诸位有多久没有看看自己了?”
“孤曾听闻,仁之极,则全人类情义利患之于我身,人若苦,若电之相震、火之相焚,诸君,你们的仁和义,不过如此啊。”
众臣撼然,几人不由羞愧掩面,呐呐不敢言。
第169章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就在那群眼圈红红的朝臣离开春和宫三个时辰之后,关于那一日的传闻就在京官圈子里传开了,虽然宫闱之事是保密的重中之重,但按照规定,皇宫之中除非是陛下特许,所有人无论大小长幼,都是一视同仁得步行出宫,而且非大雨者不可打伞,当然,也不可能掩面。
所以当这群文官们一个个红着眼圈走出皇宫的时候,那狼狈模样可都被沿途人士看在眼里。
不过这些去劝谏太子殿下的臣子嘴十分硬,无论旁观者怎么关心怎么探听都不愿意说出是何原因,问急了就唉声叹气,朝臣之间不由议论纷纷,流言满天飞。
#惊!他们拜见太子后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太子究竟说了什么,竟让两朝老臣泪眼汪汪#
这一刻,明明是初春,那些没有参与谏言活动的朝臣们全都成了田里的猹,看着那还没成熟的瓜满是垂涎。
这些猹里有一只因为身份特殊而格外显眼,因此吸引了木白的注意。
那就是木白的老父亲,大明如今的掌舵人,朱标。
当突然被老父亲召见时,被放养许久的木白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脚步匆匆得去了,等到了武英殿,父子两把话一说,太子殿下立刻露出了黑人问号脸。
您叫我来就这事?就这?他辛辛苦苦穿过中轴线,脑子里都做好了各种腹稿,无论是北元打过来了、云南、吐蕃反叛了、倭国又搞事了还是海上新建交的贸易伙伴被撬了墙角、棉花贸易可能断供,甚至都相对应得想要了一二三的处理方案。
结果老父亲就是来问他为什么那些臣子红了眼圈???
爹,你看到别人红了眼圈,那你看到你儿子的黑眼圈了吗?那么大那么醒目的黑眼圈就在脸上啊!木白的眼神渐渐哀怨,就来朱标要扛不住儿子那小眼神,想要说几句话安抚的时候,忽然发现儿子的小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起来。
朱标顺着儿子的目光看了过去,顿时暗叫一声糟糕。
木白视线所在的,是奏折的存放处,整整齐齐两叠,一叠是已经批阅完成的,还有一叠是还没有看的。
没看的那部分里头插着各色彩纸,那是标志出事重缓急的信号,但问题就在于那些小彩纸是他标的,更重要的是,同样是代办奏折,他那边的足足是老父亲这边的三倍有余!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被老爹压榨劳!动!力!了!
木白顿时出离愤怒了。
朱标干咳一声,眼神微微漂移,有点心虚。
大明的朝政如今一分为二,和洪武帝还在位的时候一样,大事皇帝管,小事太子管。
在太子殿下及冠之后,朱标更是彻底放手,除了国家大方向和避无可避的祭祀、朝见等礼仪行动,将大部分工作都丢给了儿子,还美其名曰“此子类父”。
但天地良心,朱标二十岁的时候他的老父亲正是精力最盛之时,而且当时国内事物也不像如今烦乱纷杂,他虽然也要干活,但事情和如今的确不能比。
但那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
想着想着,朱标就理直气壮了起来,他伸出手想要揉揉儿子的毛脑袋,却遗憾发现戴上发冠的脑袋上没有他可下手之处,对上儿子那阴恻恻的小眼神,朱标十分淡定地说:“儿啊,能者多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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