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垂下眼眸,某种思绪纷乱复杂,最终还是落下了感叹。
站在一旁的木白绝对想不到,他之前还感叹的“佳人”其实就站在这儿,这位佳人名为荀匡,往前数可以追溯到三国曹魏的著名辅臣荀令君一脉。
他的父亲也为家中有这样一位先人而深感骄傲,但在如今关于三国的茶社话本之中,如芝如兰的荀令君极少出场,老人家对此深感不忿。
也因此,在得知应天府出售的三国一书中对曹魏描写颇细后,老爷子便千里迢迢特地跑去应天府采买了一套正版三国,并且翻了又翻,还兴致勃勃得将荀令君所有出场做了标记。
但书籍昂贵,加上自家的书籍屡被盗印,生意大减,书社的资金链出现了困难。
眼看着传承数代的书社就要毁在自己手上,老爷子痛苦挣扎了许久后,最终还是破了自己年轻时候立下的“荀家书社绝不盗印”的誓言,颤抖着将手伸向了自己最爱的书籍。
荀匡原本不肯,他也极为喜爱三国,盗版便是侵害了他所爱书册的作者,而且从这册数的排版印刷中,荀匡敏感得意识到这册数背后的东家势力必然不凡——普通的商户买上这么一册书便有了经济危机,更何况是要印刷编纂这么一套的人。
但在最后,荀匡看着一夜白头的父亲,以及每况愈下的书社生意还是拿起了笔。
但不知是为了生意,还是对作者的最后一丝伪善,这对父子最后决定改版了《三国》,没有将原著全书盗版,而是出了个所谓的精装本,这才有了后面一系列的事。
将错误推给父亲这种事荀匡是做不出来的,他也对皇长孙对他是编纂一事是否知情不抱希望,自编写那册精装本后,荀匡便觉心中有无数大山悬在半空。
自身的欲望和良知搏斗的感受并不好过,而如今,这些大山终于落下了,实话说荀匡反而觉得有些轻松。
正因为他有和旁人不同的心态,荀匡微妙的觉得这位皇太孙似乎并不像是要取他们性命。
但这种罪罚死罪能逃,流放却是躲不开的,依大明刑律,南犯北流,他还好,父亲一把年纪了,若是流到了寒冷苦楚的北方恐难归来……
既如此,不若他一人将罪名承担下来,这样曾经是乡老,在家乡颇有仁名的父亲或可得到赦免。
他一边搀扶住泪如雨下的父亲小声安抚,刚说了两句,他猛然间意识到了不对,青年忽的抬头,看向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的皇太子,眸中闪过了一丝疑惑。
以皇长孙的身份以及这种罪证明确判罚精准的错漏,这位殿下完全可以直接处理他们,全然没必要往衙门递状纸,还把事情搞得那么大。
而且这位殿下来福建不就是为了寻找书社印书,现在全福建八成的书商都在这儿了,过了今日,福建的出版业恐怕要垮塌一半,此举并不符合皇太孙此行的目的,于太孙的名誉而言……只怕也毫无益处。
以朝中文官的做派,只怕太孙一回去就要被弹劾。
今日在这儿走了一趟,太孙殿下可谓是损人不利己。
在普通贵人这儿,为了出气做一次这种事未尝不可,但这位太孙殿下会吗?
荀匡心念电转,这位太孙的传说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
会吗?这位在垂髫之年潜入云南,一级级参与科考,文试武考均冲入殿试的太孙殿下。
这位在考试期间与友人四处募财,建设了廉价旅社供给贫穷举子的太孙殿下。
这位十岁便支持移民入云南、布置海防、安插灯塔,一力支持抗倭之战的少年皇孙。
在性格未定,一切皆不可知的稚龄,便被洪武帝指定为大明继承人的少年。
这位明明是皇孙之尊又是苦主,却和他们所有人一样站在厅堂之上,不用特权,尊敬司法的皇太孙,会只为了出一口气站在这儿吗?
不会,他定然是有某种目的。
但有什么事情是以皇孙之尊却要通过这样的方法提出的呢?
快想啊荀匡,若是能够发现这一点,或许他就能在这一场死局中得到那条生路。
荀匡只觉自己身在一团乱麻之中,亲审此案的福建布政使缓慢的语句缓缓入耳,“……尔等私印图书,以一己之思悖作者之念……”
“……质量错漏频出……”
“……歪曲……”
“……曲解……”
“……误导……”
他知道了!
荀匡猛然间瞪大了眼睛,他一扭头看向了垂眸站立的太孙,眼眸中猛然生出了万丈之光。
他等不及布政使慢吞吞说完判词,猛地向前一步“噗通”跪倒,他的举动立刻为他吸引来了全部的目光,荀匡可以感觉到其中有一道轻轻落在他身上的眼光一定是属于皇太孙的。
此时此刻,荀匡竟有了热血沸腾之感,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和千年前的祖先共情了,在瞩目之下,在惊险之中,在生死之间寻出一条生路,并且为自己认定的主公得到他想要的,这是不是就是谋士的感觉?
青年深吸一口气,眸光坚定无比:“禀布政使,学生认错,但学生有话要说。”
不等询问,他宛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诚恳又真挚地说道:“我等此举为大明万千读书人和书商带来了极其糟糕的先例,学生方才一想到若是未来人人皆如我等擅自编纂擅自印刷,置书者言于不顾,为逐利出现错误以至于误导读者遗害千年,便感战栗。”
“此次有太孙殿下寻出纠正,但长此以往不是每次都能如今次般幸运。”青年转身看向锦袍玉带,一身清贵的另一个青年,一躬到底,声音郎朗,“学生斗胆,求殿下下令,加强对书商出版之书的监督,增校正之律、禁盗印之罪,设出版之法,凡出版之书皆入官府备案,且著书商之名,若书有过则有书商负全数责任。”
“只是,也请殿下庇佑书商,不要让学生之过被人学习,再侵害到旁的书者。”
他话一出口,在场的书商无不变色,若是可以,眼神简直是要化成刀子插过去。
你小子想什么呢?如果太孙真的这般做,他们做书商的以后哪来的生意,又要怎么赚钱,每本书都去备案岂不是又多了一份开销,这是要逼死个人啊!
不会的。
荀匡垂下眼帘,眸光落在了府衙的地砖之上,这一刻他脑中思路极清。
人总爱自由,最恨镣铐,却不知道自由并不意味着安全,而律法就像高山峰峦之上的栅栏,看似禁锢住了人,实则是圈出了真正安全的地方。
若是人人遵守此法,再不跟风无盗印、只勤恳出书寻找作者,生意只会越来越好做。
“学生大罪,但求殿下莫让旁人再犯此罪。”
“另……学生有一请求。”荀匡咽了咽唾沫,艰难道:“求殿下允臣受罚前写一封请罪书交给原作罗先生,学生自知道罪无可恕,也无颜面请罗先生宽恕,只当……只当是学生虚伪。”
良久后,他听到了一声笑音,随后便觉得一股大力而来,清瘦的青年感觉自己如同旱地里的大葱一般被猛然间“拔起”,还没感叹太孙的力气真的好大,他就听到了这位殿下一句:“善。”
荀匡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到了地上,他跪伏在地,大礼而拜。
应天府内,前脚接到御史弹劾皇太孙与民争利的奏书,后脚接到儿子转交的孙子那名为《关于治理出版乱象之我见》实为《爷爷我搞掉了盗版咱们家书的恶人,并且想了个办法从内部攻破,一次性杜绝这种情况,》的炫耀信。
以及一封名为《改善冶炼法以精铸铁》实则是《爷爷我找到了一个能做新版火铳很不错但是我缺人你快点给我派点人来,爱你么么哒》的讨债信。
还有一封名为《臣孙请开西洋航以寻良种以及棉料》实为《爷爷我终于发现好棉花在哪里了我们快点派人去买棉花种棉花然后卖布料赚钱》的撒娇信,洪武帝陷入了沉默。
他大孙子放出去……是去探访民间藏书、选择可靠书局的,没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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