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得了个摸头杀的木小白:算了算了,第一次见面,忍了忍了。
“对了,你们方才说打赌来着。”朱标不动声色地将两个小孩往身边扒拉了下,问道,“是打了什么赌?”
“呃……”木白表情微微僵硬。
朝中有人的木白在离开云南之前已经被科普过了大明的官员配置。
在皇帝爪牙面前说他和小伙伴一起给洪武帝老家,钦定的中都凤阳挑刺?木白还想看到明年的太阳。
然而,木白还是失策了,他虽然保持了沉默,但却没能捂住对大明诸事相当陌生的小伙伴的嘴。
好不容易听懂一句汉话的哈拉提立即大咧咧道:“我们一起在找凤阳的缺点,找得多的人赢。”
这话出口的瞬间,窗上的玻璃似乎一下子全都消失了,一阵冷风带走了室内的热乎气,室温骤降。
“怎,怎么了?”一时间无论是觥筹交错还是推杯换盏都停了下来,气氛冷得太快,就连神经粗大的哈拉提都觉察到了不对。人高马大的壮汉撑了一会,身形渐小,最后缩在了位置上用土话悄悄问身侧捂脸的阿土:“我,我说错了什么吗?”
这还用问吗?
当着锦衣卫的面说自己比赛找凤阳的缺点,那不是就等于指着和尚骂秃驴吗?都是疯狂拉仇恨的事儿。
木白心里的小人开始疯狂捶打方才的失言的自己,哈拉提还没搞清楚大明的官员制度,如今的情况当然不是他的错,反而是自己,如果之前没有提议打赌这件事情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了。
话是他提的,事情也是他闹起来的,这一群锦衣卫也是因为他的原因坐到这儿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木白都不能保持沉默。
没事,木白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打气:反正他年纪小,大不了他就再改一次计划,反正现在他已经知道了隔壁的岛屿很有些本钱,要是当真翻车的话,他就出个海重新开始。
正待木小白吸气准备破釜沉舟之际,却见视线的焦点——朱富贵青年沉吟片刻后忽然换了个更认真的姿势,竟是一脸真诚地说道:“怪不得人总说旁观者清,诸位远道而来,于凤阳于大明都是旁观的目光,还请不要在意,尽情畅所欲言。我承诺,今日之言,出了这儿不会传到另一个人的耳中。”
朱标目光扫视了桌上人一眼,又看向了跟随自己而来身份复杂的诸多护卫,意有所指道:“你们来参加科考,目的也是为了要做官,而要做官,最重要的便是需要一双能够看到优缺点的眼睛,以我之见,你们此举极佳。”
木白小小松了口气,明白这是他的新朋友在帮忙了,但他还是不敢将朱富贵的“畅所欲言”当真。
小伙伴虽然将此事定性为了【云南来的外来群众在观察融入大明】的中性事件,但木白听说大明官场可复杂,即使大家都是锦衣卫,也难保中间有谁和他富贵哥不对付,到时候去打点小报告什么的,他岂不是就连累了朱富贵?
正当木白想找个话题将这一篇章翻页时,却见木小文油乎乎的小爪子举了起来。
小孩子还没有太多复杂的思想,也不知道成人世界有多少口是心非,一听自己喜欢的富贵哥哥说可以随便说,他立刻表现欲极强地举起了小手。
在感觉到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后,从不怯场的木文立刻脆生生道:“阿兄说,凤阳这儿的人过得都不太开心。”
“哦?那你阿兄有没有说他们为什么不开心呀?”朱富贵看了眼瞬间紧张到头发都要竖起来的长子,故意逗他。
没想到木文倒是字正腔圆地将这个问题答了上来:“阿兄说,因为他们获得的和付出的并不对等,而这份不对等的原因是因为这儿的人太多了,所以大家都不开心。”
化名朱富贵的大明太子闻言微微挑眉,还要再追问,木白却伸出手将弟弟抱到了小凳子上。顿了顿后,眼看着避无可避的小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将话茬接了下来:“我与小文精力、脚力俱是有限,采访者多为普通的平民百姓,可能有些偏颇。”
听他这么一说,朱标反倒是露出了一抹笑容,他给小孩倒了杯茶,放到他面前,随后敛袖抬手,收起往日的慈爱纵容,而是以一种平等的姿态看向了这个少年:“一地利弊就在这平民百姓的一举一动之间,若是去问那王侯权贵,还能有几句真话?你但说无妨。”
木白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觉得小伙伴真是看得透彻,随后舔了舔下唇,道:“自洪武初年,迁入凤阳者不下30万户,迁入者一律免三年赋税,后因朝廷大修宫室,发劳役,又免租三年,期间还有因灾免税、举国大赦等等,因此,此地百姓,自洪武初年之间至今断断续续免租了六年以上。”
“而理论来说,经过六年免税得以休养生息的农户,应当已经顺利落籍,并且开枝散叶,但事实并非如此。”
“此前,我们共询问了农户四十三,商户二十一,其中,在凤阳生子一人者不过三十六户,生子二人及以上者,不过十一户。”
这个数字过于赤裸裸,众人纷纷露出了讶色。木白从袖中掏出几张泛黄的纸张——这是在路上采买的廉价纸张,未经漂白,但是相当经济实惠,用起来也不心疼。而在这些简陋的纸张上,他之前已经用略显凌乱的笔迹写下了共六十四户凤阳居民的大致生平,以及几张归纳总结后的数据图。
木白将纸张放在桌案上,神情凝肃地说出了结论:“也就是说,当地的民众在迁移之后,有意识地进行了避孕,他们并不愿意在此落地生根,抽枝发芽。”
“我和弟弟出于好奇,便询问了他们缘由。”可能是木家兄弟都是男孩,还都看上去模样机灵,是不少女性最喜欢的模样,他俩问话的时候几乎没有被拒绝过,他们也因此得到了比较可靠的数据。
木白说:“凤阳人有意识避孕的主要原因是,他们认为生子会大大降低他们的生活质量。”
众人闻言,表情均有些难以置信。
在以小农经济为主的农耕时代,人口就是最重要的生产力。
娃娃落地后养到五六岁就能下地帮忙拾穗插秧,更大一点,还能帮着犁地。由于汉人不兴分家,许多家庭哪怕人口再多都能在一套房子里挤下,如此一来,养育成本更低。
相比养育成本,获得的劳力加成更为可观,多生儿子哪儿就谈得上降低生活质量?
见众人表情,木白淡淡道:“诸位是否忘了还有人头税。”
是哦!还有人头税,在场众人是真的忘记了这笔税赋,毕竟对于在这儿的大部分人来说,人头税的金额都可以忽略不计。
但对普通民众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可以被忽略的金额。
大明的税赋科条并不多,毕竟上自皇帝下及大部分管理层都曾经是被剥削的一员,对于北元复杂多变、随意增加的赋税项目可谓深恶痛绝。
因此,在建国后洪武帝取中唐时期的两税法与元朝的税赋加以掺杂,形成了如今大明简洁的税务机制。
简单地说,寻常百姓需要缴纳的赋税项目就是两个,一个田税,一个人头税——人多地少,缴纳人头税,地多人少,则缴纳田税,商人则是缴纳全部财产的三成为税赋。
比起定额十取一的固定田税,人头税相对比较动态。
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开始,一直到闭眼死去,这一生中他的赋税额会有三次变动,没有产出的年少时赋税额最低,青壮时达到巅峰,年老时则会有所减免,若是到了高寿之年,国家还会额外给予补贴。
虽然税赋会随着人的年龄以及生产能力有相应调整,但对于寻常家庭而言,孩子从出生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任何生产能力的,这意味着每个地少人多的家庭势必要在孩子成长起来之前担负这笔额外的支出。这是生养孩子的隐性成本。
而如今,本地的人们不愿意生养孩子便是顾忌着人头税,怕诞下孩子会增加他们的税负。
但这不应该啊。“可我朝人头税已是前所未有的低廉,还能以役抵扣,不至成为民众负担吧?”朱标对此有些不能理解,他眉头紧蹙地问道,“可是此处有人擅自增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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