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随便一个村妇都能大摇大摆走进州牧的办公室和人拍着桌子说:我今天青菜要卖五文钱一斤,哪个小孩都能留着鼻涕大声喊:我不要念书了,我要玩,这不是就乱套了。
而且,如果公开让老百姓批评或者是表扬,偶尔一次还行,成为常态的话必然会导致官员不得不媚民。
“这样的话他们就会对百姓好,这不好吗?”哭哭啼啼拿着“军情”过来抗议的木文讶异道:“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官员对百姓好,不是也符合圣人学说?”
洪武帝在一旁微微眯眼,有些想开口,却忍住没说,而是看向了大孙子,想要知道长孙是怎么想的。
“官员对百姓好是应当的,但是献媚则大大不可。”木白伸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又拍了下趁机想要凑过来要摸摸的狗崽子的脑袋瓜,因为手感太好,忍不住又摸了一下,“民众重什么?重利益,你若要讨好他们,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降税、发钱、时不时登门拜访,给足够对方面子。”
见小孩不自觉点头,木白轻声提醒:“阿兄曾听闻海对岸有一岛名为弯弯,其官员全部出自选举,只要民众喜爱推荐,便可成为一县、一洲、乃至全岛之长。”
“所以其中有心之人为了媚民,便在选举之前大肆宣扬自己上任后会做何等利民之事,动不动就以减税发福利来诱惑民众,据说还有一城之主为了让民众在下一次选举之时还要选择自己,但凡民内有什么红白喜事都要登门到访,民间一片交口称赞,来年他果真再次当选。”
顿了顿,木白在几个年长者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中笑道:“一洲一府一城有多少户百姓?若要人人叫好称赞,官员哪来的时间办公吗?国家使用这些官员,到底是为了让你讨好百姓,还是为了让你去做事情的?”
木文顿时略有所思,又听他阿兄说:“而且此举还会有一大恶果。”
“百姓目光大多短浅,只顾眼前利益,”木白看向提出这一建议的洪武帝:“皇祖父,若是一个官员要得到百姓称赞,人人言好,那么国内大多数的工作他都将无法完成。”
“秦修驰道贯通南北,搭都江堰沃野千里,建长城抵御北蛮,这些事都可说利在千秋,就算是千年后的我们也在享用其福祉,但若是在当代,让秦国的百姓选择是拿一笔钱还是建立那些工程?”
“肯定是前者,就算不说是那些距离民众千里之外的工程,就算是家门口要修建一条大路和发钱之间,都会有人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这是为什么?”木文表示完全不能理解,他那曾经生活在交通极度不便捷山区的经历给他留下了对大马路的渴望:“有大路的话多好啊!车马可以直接通行,商户也能频繁交流,物产可以出去,外来货物可以进来,大路,大路特别好!”
“但是那是对于年轻人而言。”木白轻声点明:“对于年少之人或者是中年人来说,大路有其存在的必要性,但对于老人而言,一辈子都这么过过来了,有或者没有都无所谓。而且他们会想:以修建速度而言,在他们闭眼前都未必能看到大路抵达,如此还不如拿上一笔钱,安安稳稳享受一下晚年的舒适。”
他略略停顿,又道:“这些年长者,或者是一家之长,或者是一族之掌。”
在如今的社会,这些年长者一般都有着绝对的权威,他们一旦发声说出反对意见,在如今这个家、宗族的时代有多大的影响力,自不必多提。
木文略有所悟,但同时又更糊涂了,圣人说,要以民为贵,但阿兄又说,不能一味讨好百姓,那到底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啊,这就要说到税负和数据了,”木白立刻兴奋了起来,正要和弟弟说说他阿兄当年的故事,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税务还制度还没有成型,各国都有各种尝试,特别有列举意义。
然而还没开口,木白就感觉脑袋上忽然一重,洪武帝狠狠搓了下孙子的脑袋,表情很有些意味深长地说:“跑题了。”
已经习惯和弟弟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从来没有人说过他跑题的木小白噎了一下,重新整理了下思路,道:“民众有民众的需求,国家有国家的需求,要解释这一点,就要从双方的需求来说。”
“人民想要过得更好,要更富裕,要更安全,要更多姿多彩的娱乐和业余活动。”
“而国家也想要更富裕、安全、影响力更大。民众要达到这一目的,需要的是更多的田地,更轻的税负,更多的赚钱机会,而国家要达到这一点,则是要获取更多的税负,只有国库充盈了,才能有更多的兵源,兵强马壮,大明才更加安全,所以看起来这二者是不是相悖的?”
木文点了点头,小表情也变得烦恼了起来,这样看来国家天生就站在了民众的对立面上啊!
如果这样想的话,就错啦!
木白摇摇手指,“文儿可知大明如今的税负是多少?大明军队又有多少?”
这个问题在小孩的知识范围之外了,小孩立刻看向了大哥,他大哥示意他去问家里的爷爷,洪武帝面上笑眯眯,口中却半分不犹豫,一连串数字如流水而出:“大明税负三十取一,各卫所将兵约有两百万,大明人口是五千两百余万,已开垦土地三千六百六十七万顷。”
“文儿不妨来算一下,不算杂税,单论田税,大明一年能收到多少税?”
木文掰了掰手指,许久后脆生生得道:“可以收120万顷的税!”
“对,而这些田产中,上等田两成,其余皆为中末,国有令,鳏寡孤独者减免税额,灾年免税,所以拼拼凑凑一年的税额大概是这个数。”木白在纸上写下了一串数字,木文点点头,觉得还挺多的。
然后就见木白又给他列了军费支出、粮草、兵马、战士死亡后的抚恤金、医药费兵戈铠甲开支等等,一连串数字听得木文两眼都要打蚊香圈了。
和他有一样反应的人并不少,在木白算到一半的时候,洪武帝就已经令人将皇宫里的萝卜头们都叫过来,现在小少年们正排排坐一起眨巴眼睛,一起接受数学大魔王的毒打。
最后木白在一连串的统计之后写了一个惊人的数字,在场的小少年们全都倒吸一口气,哎呀!养军队也太费钱了吧?看看左边的税负收入,再看看支出,就算这笔钱不是从他们口袋里摸出来,小孩们也有了肉疼的感觉。
养军队原来是那么贵的吗?
这才哪到哪,还没算研究经费开支呢,木白随意得将一个数字修改了一下,看着下头东倒西歪仿佛被经济压力压弯了腰的小萝卜头们一阵好笑,他接着问:“如果撇除掉这部分军费开支,国家的税负是不是只剩下一点点了?”
那何止是一点点啊!是少了好多数字啊!
“所以一味依靠税负的话是远远不够的,单纯用赋税养兵,不用多久大明就会和宋朝一样被高额的军费开支拖垮,而且国库没钱没粮,也无法应对风险,更无法开展基本建设。”木白又给他们列了下大明皇室如今主要的费用开支。
如今明皇室的还没有后世要养宗室的压力,大明第一家庭如今人口还比较简单,手头富余的洪武帝就在民生中投入了大部分资金。
遭受过颠沛流离和病痛交加折磨的洪武帝想要创建的新世界是人人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病有所治,死有埋骨。
因此,他结合宋元时期的民间政策,创立了大明如今的各项基础设施。
在洪武朝,扫盲式基层教育第一次下达民间,洪武帝令地方县官设立官学,由国家聘用先生给民间稚童开蒙,只要有意学习,无论出身贫贱皆可入学。
在洪武三年开始,州县间就设立惠民药局给贫病军民免费治疗,医匠、药物都是从当地税务中拨发,说白了就是花的洪武帝的钱。
除此之外,失孤儿童有慈幼局,无亲无故者若是亡故也会有当地官府建棺安置,令其不至于无葬生之地。
加上还有老人的奉养、失独官兵家眷的奉养,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花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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