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微微皱眉,刚想要说话就觉腿上一轻,原来是他孙子见有人摆出了执大礼之姿便从他腿上跳了下去,随后避到了洪武帝的背后,没有受此人一拜。
他的举动更是看得众人眼神一闪,几个年长的文臣立时就露出了满意之色,在心中暗赞了一句。
“李善长,你这是做什么,今日是家宴,且你我之间,何必如此,有话直说就行。”朱元璋见孙子跑开,干脆拍了拍大腿稍稍整理了下衣衫,摆出了一幅随意姿态。
那躬身而拜之人正是大明如今的第一文臣,位列百官之上、功勋之首的韩国公李善长,他投靠朱元璋为其出谋划策时已近四十,岁月如梭,现已是古稀之年。
此前,由于前左丞相胡惟庸曾经是李善长所荐,胡惟庸造反大案后,朱元璋虽然没有迁怒到这位老大哥,却也有心冷上一冷。
恰好李善长自己年纪大了,常表示自己精力不足,朱元璋便卸了他身上的职务让他去管了御史台,不发工资的那种,也算是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
李善长虽然有诸多问题,但是能力的确是卓绝,御史台的事务让他理得井井有条,让洪武帝看报告看得很是顺心,加上最近洪武帝孙子回家,心情正好,上次他便借着机会给人送去了一副孙子做的老花镜,也算是宣告两人关系破冰。
现在这老小子聪明的话,就该知道不要在这一刻破坏他的心情,洪武帝将两手插入宽袖之中,摆出了农民揣的姿势看着这个老兄弟。
李善长能够从一个落魄书生混到如今位极人臣自然不单单是因为他跟对人做对了投资,他自己出色的应变能力也是其中原因,譬如此刻,他一开口就让众人心中一个咯噔。
“臣今年已经七十,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不说过江之鲫,也不算少,但今日臣也算是涨了见识。”
他这话一开头,洪武帝的嘴角就翘了起来,他忙抚须盖住了这明显的动作,但含笑的语调却是盖也盖不住:“你这老小子,有话就说,别绕来绕去的。”
“是,”李善长顿首,“陛下,许是臣年纪大了,近来总是回忆起当年之事,臣犹记得昔日陛下龙潜于滁州之时,臣初次拜访之时曾有幸与陛下一番促膝长谈。陛下昔日所言所行音犹在耳,臣一刻也不敢忘。”
“故而臣方才总有几分恍惚之感,陛下,臣方才观皇孙殿下聪颖仁孝,更难得的是其胸怀天下之貌总有几分熟悉,仔细一想,那正是有几分陛下当年的风范,是以,臣不由斗胆前来夸一句,好圣孙。”
靠!!无论文武,众臣子都在心中一句暗骂。
蓝玉那小子那几句才哪到哪,面前这位才是拍马屁的终极啊!
第95章
人在社会之中,有一种与生俱来,并且很难通过后续的训练和培养加以改进的本领。
那便是沟通能力。
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什么话能让人舒服、什么话会得罪人,这都是一门学问,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学不来这个本事。
这可不是无脑拍马屁这么简单,而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学问。
会说话的人在相遇之初就能让人对其产生好感,对方会在最短时间内记住你,给予信任,若有机会的话可以为你牵线搭桥,甚至代为引荐,这是一门多么不得了的技术。
在正确的时候说正确的话通常都能够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在这个朝堂中,恐怕没有人比李善长更擅长这门技术了。
李善长初入朱元璋帐下之时,还是青年的洪武帝还没有现在这么不好伺候。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一个是因为当时他还是打天下的积蓄状态,另一个也是当时他并不需要应对一个国家的诸多繁杂事务。事情太多压力太大,人的脾气自然也会变坏。
那时候,朱元璋就很喜欢和李善长聊天。
虽然他在李善长面前总会因为自己是个文盲而有点自卑,但是李善长从不卖弄学问,他在和朱元璋说话的时候通常都会使用朱元璋能够轻易听懂的大白话,在为这位主公讲学的时候也深入浅出,很有润物细无声的姿态。
所以,就当所有人都以为李善长对皇长孙的夸奖是为了引出后续的谏言时,李善长却一摆袖回到了原位,仿佛他这次站出来当真就是为了夸一夸很像皇祖父的小皇孙,以及追忆一下往昔的。
搞得众人很有些猝不及防,就连朱元璋也被他这一出搞得很是莫名其妙。
不过李善长这一出的确触动到了朱元璋心中的柔软。
人年纪大了难免善感,一想起当年的老伙计们的音容笑貌,朱元璋本就有些悲伤。
如今,又看到李善长白发苍苍的模样,他难免心中也有些发酸。
他一拍龙椅,换了个坐姿追忆道:“昔日,先生刚刚拜入某帐下的时候,帮了我许多,那时候我就想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博学的人,我是连一分一秒都舍不得同先生分开,就连送先生回家的时间我都不舍得放过。”
洪武帝的这个称呼变化也打到了李善长心灵的深处,话语中的温情更让他不由眼睛有些发酸。他眼睫一眨,悄悄眨去了眼眶中的些许水汽
随后,李善长冲着洪武帝一揖,语音中带着些许颤音,“扶持陛下是臣之本分,陛下对臣的信赖更是臣之福分,昔日之情景,臣一辈子都不会忘。”
闻言,朱元璋长叹一声,他从龙椅上站起,走到躬身的李善长面前将他扶起,“朕记得当年先生每次回去都要骑着一头小毛驴,当年我还为先生牵过驴子,我们两人就这样一直说着穿过滁州的大街,现在想想还挺怀念的……这样——”
朱元璋冲着站在后头的木白招招手:“英儿你来,李先生于朕有半师之谊,可惜现在宫里不能骑马,你就帮祖父扶着李先生回到他的位子上,也算全了朕的这份情谊。”
这怎么行?李善长大惊,他的确有借此机会卖惨的意思。
虽然他如今依旧风光无限,但李善长很清楚,他位极人臣封无可封的身份加上胡惟庸一案的阴影致使洪武帝早已不像过去一般信赖自己。
朝堂一代新人换旧人,作为即将被换下去的旧人,他自是不甘心的。
所以,在方才看到自己那些同僚的名字之时,李善长心有戚戚之余亦是感觉抓到了一丝机会。
君臣多年,他自认还是相当了解朱元璋的,这是一个多情却也无情的君王,他可以记住兄弟之情多年不忘,但当对方做出了有悖江山统治的行为时,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亮出刀锋。
在建国之初,便有一群中小将领因为他们自觉有从龙之功耀武扬威为祸乡里,朱元璋得知情况后毫不犹豫将人一个个抓回来,一一审问,然后流着泪将他们全都送上了法场。
其中更有一个跟了他十余年,曾经在战场上为了救他断了一只胳膊毁了容的亲卫。
洪武帝对此人感情很深,在封官之时特地将他分去了膏腴之地,为了照顾他的旧伤,甚至还特地选了个雨水气候没有那么多的。
但也是这个人,在为官之地肆意掠夺、受贿,还强娶了六个小妾,在想要抢第七个的时候闹出了人命,被忍无可忍的乡人告上了京城。
在被押解归京审问的时候,那个亲卫十分硬气,非但将一应罪责全都认了下来,最后他梗着脖子说陛下不会杀我,大不了他将所有的财产全都赔给那个出了人命的家庭。
结果呢?
洪武帝亲自在功臣簿上划去了那人的名字,也在生死簿上划去了他的名字。
理性和感性在这位帝王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统一。
李善长不得不说,有些人是真的就适合做皇帝。不过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情况于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顺毛了摸,还是很好沟通的。
比如现在,他就能利用这一点来悄悄刷一波存在感,但他没想到洪武帝居然不按常理出牌,在追忆往昔后居然让小皇孙扶他回座。
这不合常理啊,正常的做法难道不是君臣相得、抱臂痛哭吗?
他当然不敢让小皇孙扶他,他和小皇孙之间只有单纯的君臣之情,李善长曾经担了一个太子少师的名头,但他教导的是太子朱标,小皇孙没有上过他的课,自也没有这份师生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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