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喟叹道。
“公达,”荀晏抓住了他的手,“且给我两年……”
两年能做什么呢?
两年决定了日后关左该走上什么路。
自钟繇默许以后,昔年撑起曹魏半边天的颍川士人集团有近半数跟着来了关内。
荀晏请陈群暂为弘农太守,督二郡诸事。
关中虽名义上隶属朝廷多年,但实际归附的时日并不算长,大半时间都在军阀割据与混战中,五年前荀晏战胜关中联军后才算是彻底纳入统治中。
但当初他离去的太匆忙,留下了太多的漏网之鱼与隐患,如今他再次挂帅,彻底清扫关中的不稳定因素。
他的身体早就不适合亲临战场了,故而大多时候是荀攸主战,他只需在紧要时候露个脸,仅凭他昔日的名声就足以让那些关中宵小闻风丧胆。
而后他又趁势抓紧时间召集郡县官员,征召百姓,分配荒田,赶在春种之前分田度田,收编一路上的降军为劳役,开始重新修整水利。
关中平原之所以能够成为兵家必争之地,成为秦人夺天下的基础,皆有那八百里秦川之故。
自秦至汉以来,关中水系繁多,又相继建成了龙首渠、白渠、六铺渠等大型水利工程,灌溉万顷田亩,德润四海。
然此后先有桓灵二帝无道,后有黄巾之乱,军阀之祸,早些时候的水利早就年久失修,淤泥堵塞河道,又连遭毁坏。
钟繇在时也只能尽量维持现状,每年清理河道,尽量修复。
荀晏意在彻底的改建、修复。
历朝历代以来,水利工程都是烧钱的活,战国时韩国畏惧秦国,遂派水工郑国入秦,修建了使得关中从此为沃野的郑国渠,而韩国最初之意却是‘弱秦之法’。
钟繇拿到了那些图纸与堪称严密的规划后也不由失神了片刻,这几乎是在关中原有的、已经摇摇欲坠的基底上建起一座新的阁楼。
“你早就想过了?”他问道。
“这两年闲来无事时慢慢想的,”荀晏答道,“我于水利之事并不擅长,大多都要问过水工。”
士人未必懂挖渠之法,但水工会懂,他们懂这条河道要挖到多深,哪条转角的堤坝需要建得多高……
他需要将这项工程变成可量化的。
“倾关中之力方可为之……”钟繇叹息着,却也无从拒绝。
一来荀晏已下决议,他既选择了站队,这会也无从动摇他的决议,二来此事若成,是恩泽万人之事。
水利工程与水利工程之间往往是有所不同,以目下的技术来看,一种是淤灌性质,是放淤荒碱地,改善土地肥力,另一种则是通俗意义上的浇灌农田庄稼。
其中之弯弯道道,远非一个门外汉短时间能够全然搞明白的。
一直忙碌到炎夏到来,诸葛亮从雒阳传了厚厚一沓的信来。
彼时关中的杂鱼已经被削了个干净,连西凉那儿的羌氐都熄了声,不敢招了杀神,而修渠之事也慢慢进入了正轨。
前期的规划已然多次修正,农时已然过去,正是开始动工的时节。
荀晏在蒲坂津旁建了座学校,引得雒阳长安内的世家都颇有微词。
陈群来时才知为何。
他亲自从弘农而来汇报春种之事,自城外便能看到百姓在河渠之中劳作,天气热起来了,他们大多不穿上衣,光膀子上都粘着泥水,被风一吹就干涸的附在皮肤上,连路过的妇人都多数袒胸露乳。
有伤风化之余,他们人人都在忙碌着。
他一路朝着城内走去。
按理来说,兴学之地通常民风好,就如许昌雒阳之地,称得上往来无白丁,连平民大抵都能认得好些字,处处都有读书的士人。
可蒲坂津旁的这座县城却全然没有这种风气。
那是因为他们在忙着修河渠,为来年之事劳作。
陈群这般想着。
但当他真的看到了那座学校里头坐着的人以后,他还是险些露出了不大好的神色。
如他这种人,对于看人素来是有一套的。
一路走来的几间屋舍里,其中坐着的学子大多不像个读书人,不是士人,连寒门子弟都远远算不上,其中甚至有面容沧桑,一脸沟壑的农家汉小心的坐在里头,有些人热了甚至还将上衣脱了,实在是……
是他从未在学堂中看见过的情景。
这也就罢了,那剩下还有许多一眼看上去就根本不是中原人呢!
他素来知道清恒没什么门户之见,但办学办学,怎能学堂内都成这样,竟是丝毫儒家之气也无,连蛮夷外族都能共处一室。
引路者为荀谌子荀闳,他见这位世交的叔父几次三番的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回过头问道,“府君可有何疑惑?”
陈群忍了又忍,他问道:“此地所学为何?”
“治世之学。”
青年的文吏缓缓道来,他似是知晓了陈群心中所想。
“如挖渠、农耕、算术之学,如何算不上治世之学?”
陈群道:“君出身荀氏,书香大族,可通治世之学?”
“我……”荀闳赧然的撇过了头,“我打算盘比较快。”
陈群哑然失笑。
正逢里屋的侍者掀起帘子,请他进去,他整过衣冠,这才进去。
里屋点着驱虫的香,熏香之下却难掩盖浓重的草药苦涩。
荀晏跪坐在案后,长发简单的挽成一个发髻,手边放着一只木碗,一叠竹简,他本人堪称散漫的在转笔。
陈群不由多看了两眼。
笔尖未染墨,恐怕他刚才根本不在处理事务,这会装都不装个全套。
“长文来了!”
荀晏故作惊喜的放下了笔,请他落坐。
陈群尽量的让自己不要露出过于温和的神色。
他所来是为弘农春种之事,荀晏此前已有所了解,这会草草翻过计簿便抬头看向了陈群。
“长文之才能,我自然是信得过的,故而将弘农交予君,”他
斟酌着措辞说着,“我请你来,是为分地之事。”
陈群直视着荀晏,眼中清清朗朗。
“太尉以为,此法有谬误之处乎?”
他生性严谨,怎么安置流民,怎么分配荒田,怎么度量田地都一一有章程,统计成簿交上,可以说是最令人省心的打工人类型。
谬误吗?
荀晏想着,或许是没有,也或许是有。
“那杨氏又做何解?”他叹息道,“他家占的地盘还不够大吗?你还需去安抚他们?”
陈群道:“杨氏是弘农名门,天下名门,扎根弘农已过三代,许其薄利,得以获助力安抚乡里,岂不比正面得罪好。”
荀晏低头咳嗽了起来。
看嘛,这便是分歧了。
京畿的世家一向是个问题,战火熬干了庶民的骨血,却没有熬干世家的骨血,弘农与河东更是重中之重。
陈群的处理有问题吗?却也没什么问题。
若依他的法子,各方皆能制衡,他向豪族退让一些,豪族也敬他一分,大家和和美美,岂不是大事可成……才怪!
就如杨家之盛势,纵是杨彪死了都不掩其势,族中良田接天连地,若不管着得吞了半个弘农的耕地!曹昂在时见还会因曹氏的身份避让着一些,后面换了几任以后便又开始肆无忌惮起来了。
陈群是不懂吗?不,他当然懂。
他是无能吗?不,他将可利用的耕地都分配好了,自己日日去监督检查,纵是荀晏自己来也未必有他做得好。
他只是觉得没必要。
“长文。”
荀晏温声唤了一声,他撑着小案起身,掀开了一旁的帘子,外头的年轻文吏正一脸苦恼的教人识字算术。
“工,匠也,”他说道,“自古以来,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我建此学舍非为教授圣人之言,不过是叫他们识字识数,令专人教授工匠之事。”
若是说得人话点,他这大概是专科学院?
嘛灵帝整的鸿都门学不也是搞艺术的专科学院!
上一篇:异行的幽灵
下一篇:马甲总被当成幕后黑手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