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头恐怕……恐怕没有什么东西了。”
他委婉的说道。
书籍是最容易被烧了的,保留下来的竹简也多是破损不堪,无法辨认字迹。
荀晏颔首,反而好言夸奖了一番,自己则四处在这阴暗的废墟之中看着。
附近空气极为混浊,联通了外头的空气也散不去味,似是臭气又似经年沉闷的浊气,他忍不住掩袖断断续续咳着。
他倒是不怕臭,就是这空气质量实在不友好。
他忍着滞闷喘了口气,抬眼间终于看到了这味儿的来源。
焦黑的大块的骨头堆积在一块,被烧得不成样子,但他仍旧能看出来那是人骨,大量的、堆积在一块的人骨。
昔年辟雍被西凉兵纵火,该逃的都会逃,有谁会在大火中聚集在一块呢?
他慢慢想着,此处不靠近出口,反而靠近深处,所以这些人是被拦去了出路,还是不愿意走。
十多年的时间,一切早已被埋葬,他无法通过任何方式辨认出这些人的身份。
他令亲兵将这些破损的遗体移走,他自己则蹲了下来,也不怕肮脏,慢慢在他们躺了十多年的地方摸索着。
指尖倏而一顿,他忍不住又咳了起来,直咳得整个人有些微微发颤。
“暗门,开。”
他声音有些沙哑,简短的命令道。
封存十年的暗门再次打开,烟灰扬起,其下一片黑暗,秋日正午少有的阳光斜斜洒下,照亮了这一处隐蔽的石室。
后赶来的祢衡怔住了,他有些呆愣的看着这一整屋完好的典籍。
半晌,荀晏低低笑了起来。
“士大夫啊……”!
第177章
冬日的雨水最是冻人,起先是飘飘扬扬的小雨,打在人身上像是冰粒子,其后才慢慢变大。
城巷中纵马而过的人急急秀了一波高超的骑术,险而又险的赶在大雨落下前寻了处屋檐,身形轻盈的钻了进去,只是微不可见的趔趄了一下。
纵是如此,衣摆衣袂上仍是被雨水打湿了不少,只是玄衣也看不出多少。
他身后数人比他要慢上一些,躲来时已湿了半身衣裳,冻得七尺男儿也得打个寒颤。
“中丞好骑术。”
荀缉方才甩去身上雨珠,转而便微微侧身,挡住了风口。
荀晏呼了呼手,感觉当真是一点热气都没有了,他倒也有些自知之明,这会就缩在人家身后,还有闲心笑笑。
“阿缉,今祖孙二人皆困于此,如何是好?”
他揣着手慢吞吞说道。
几人挤作一团窝在这废弃许久的酒垆中,四面透风,快活无比。
草庐中空荡荡的,但荀晏却认得这儿,当初他年不及弱冠,陪叔父初入雒阳时便是坐在这儿沽了一壶酒,看着垆外的西凉兵系着人头招摇而过,拉开一切的序幕。
只是如今早已是物是人非。
荀缉看了看他,只感觉那青年面色冻得甚至有些青白,碎发湿漉漉贴在颊侧,连声音都微微打着颤,实在可怜得不行。
他忍不住向边上的人低声催促了一番,他自是知晓他这叔祖的秉性,这番一折腾,回去很难不病上几日。
“近日天寒,工事有下吏看顾无虞。”
虽然不论是作为晚辈还是下属,他都没什么立场去指责,但他仍是劝说了一番。
荀晏含糊应道,不置可否,盖是一副平日里的敷衍模样。
冬日动工虽是不大友好,但也不得已,让他全然放手他更是不放心。
大量的徙民,他最担心的并非是粮草问题,而是怕起了疫病。
不巧的是今秋尾巴上落了几场大雨,好巧不巧的把雒阳城年久失修不堪重负的下水道干趴下了。
他只得垂死梦中惊坐起,连夜赶工去疏通下水道。
这年头,即使是曾经最繁华的都城,雒阳的城市排水也是令人发指的
,指秽物直接倒入护城河,门口小水沟扔扔垃圾,荒废了这么些年,指不定里头还飘着一些陈年尸体。
等下水道堵了,上头污水横流,都不需要那万把雒阳新户口做些什么,他已经痛苦面具的看到了瘟疫在向他招手。
他揉了揉失去感觉的手指,未想碰翻了一旁的草垛,听得了一声又轻又哑的惊呼。
数把长戟顿时对住了那儿,拨开草垛,里头躲着的妇人瑟瑟发抖的后退了一些,她看上去算不上年轻,怀中抱着的稚子瘦骨嶙峋,此时正安静的睁着眼睛看着他。
其余人未觉有何不妥,荀缉却不由得挪开了视线。
荀晏怔了一会儿,他眼眸微垂,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妇人不安的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只等到了一片不算暖和的药草清苦味。
大氅落在她身上,遮住了怀中稚子的脑袋,她揪着那黔首穿不得的厚实面料,一时有些茫然。
那青年人只是叹了口气,声音如他的样貌一般淡而温和。
“此皆晏之过。”
正逢外头捞人的车驾已至,他匆匆嘱咐了亲信好生安置便离去了。
冒着风雨刚扶着了车辕,车厢内的人就暴躁的一把拽着他给他拖了进来,劈头盖脸的还没看清什么就被人一顿狂rua。
太多年没有遭受过这等待遇,荀晏着实懵了好一会儿,他挣扎着探头,果不其然看到了四兄那张格外和善的脸。
他忍不住想着,分明四兄面对别人时都是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高冷美男子,怎么一对着他就得变成暴躁老哥的?
小时候欺负他,长大了还是欺负他?
荀谌看着他这副德性就忍不住横眉竖眼。
“荀中丞莫不是不知晓自己什么身体?”他阴阳怪气的怼道,“怎么不让身边护卫爱护一下百姓?”
他虽未看到全部,但一眼也能猜出究竟如何,尤其是他深知自家堂弟本质上心软得不行。
荀晏被兄长暖和的外衣裹住,一边瑟瑟发抖往里头缩,一边不忘呛声道:“就我一人身上未湿,友若莫非看不见?”
他跑得贼拉快,后面几个人都没他跑得快,可不是就他身上没怎么被雨淋,他总不能给人身上盖一件湿衣裳吧
。
荀友若被他气笑了,他反问道:“你不是自幼便善观天象吗?怎么?没看着今儿有雨?”
荀晏觉得冤枉无比。
“天气预报都有不准的时候,”他嚷嚷着,“你不如去寻几个道人来算——”
“阿嚏——”
他连打了三个喷嚏,这回算是真的消停了,有气无力窝在车厢角落里,彻底失去了梦想。
“染了风寒难受的还是你。”
荀谌忍不住说着,心下却不怎么好受。
他方从许都过来,先是遇上了那杜先生,得了已然痊愈的答案后便心情甚好,赶着来接人,这一打眼他便寻思着杜先生这痊愈究竟几个意思。
反正他瞧着不像是痊愈的样子。
荀晏有些回避这个问题,他蹭了蹭有些发红的鼻尖,瓮声瓮气问道:“兄长来了多久了?”
他在雒阳城里挖出了一屋子幸存典籍,威震许都。
……好吧夸张了些,但起码许都的士人圈子全盯了过来。
毕竟这年头典籍还是珍惜的,一把火烧了可能就全没了,从此世上再无流传,自此断绝,能在那场大难中保全这么多典籍,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更何况那几乎是以身护书。
连曹操都为之惊动,要派人来祭奠这几位高义之士,于是他想起了在家开族学格外快乐的荀谌。
可能是得不到的永远在躁动,荀友若拒绝过他,所以他也一直暗戳戳记着这人,变着法想着袁绍能用的人他咋就不能用了。
“我将他们葬于太学之后,他日太学复起,当立碑于堂前。”
荀晏低声道。
士大夫这种群体是矛盾而又复杂的,他们可以是堕落腐败的,能将一个国家拖入泥沼,也可以是高尚刚强的,临死仍不忘风骨节气。
而这般矛盾的特性却能同时存在在他们身上。
荀谌望向了车外绵绵细雨,只能幽幽叹出一口气,他回头询问道:“可能誊写部分送往许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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