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晏垂下眼眸,心下微沉。
老曹原本应当活几年他早就不记得了,但决计不会是那么早,可世间那么多偶然,只需一次偶然就能夺走人的性命。
“我对刺杀之人略有猜测,”荀攸不徐不疾说道,“细则昨夜已与令君相谈,未定之事,本不欲令叔父劳心,只今已身在局中,且观叔父似已有猜测……”
他抬眼看向荀晏,“丞相此行非征凉州,而是剑指并州。”
荀晏握住掌间微热的耳杯,心下却出奇的没有太大的意外。
吕布似乎这辈子从未被人信任过,曹操同样也不信任他,在相互警惕谨慎合作着度过了最难的数年之后,老曹会想要翻脸,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借征韩遂之名,实则是为收复多年来近乎独立的并州,他确实半点消息都没听得。
曹操在这件事上不信任他的立场,也不信任许都诸公卿。
他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公达是说……”
荀攸颔首,他说道:“叛乱中人多有丞相在兖州时的老人。”
兖州的老人,即使多疑如曹操,对跟随十多年的老兵想来也会多两分信任。
但兖州老兵也是与陈宫吕布牵涉最多的一个群体之一。
他曹操要对并州下手,难不成还不让吕布反击?
“何必如此呢?”
荀晏叹息。
荀攸沉默片刻,他提起一事,“听闻丞相旧时曾提过九州之议。”
府外忽而有人来传唤,道是丞相相召小聚议事。
荀晏起身去里屋换过衣服,随后再出门与荀攸同行。
“确有此事,”他接过了先前的话题,“九州议中并州亦归属为冀州。”
二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了下来。
九州议中的冀州,何尝不是曹操为自己划分的国度,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地盘有如吕布一般不稳定的分子存在。
荀晏倚在一旁阖目小憩,为接下来和老曹的聚会养精蓄锐。
没办法,感情淡了,以前他还三五不时怼怼老曹,现在每回见到老曹都提心吊胆的,活像是接受考核。
……他怀
疑自己被职场pua了。
小聚还真是小聚,堂上不过寥寥数人,或是身居要职,或是曹操心腹。
阿兄早来了一些时候,正与曹操低声说着什么,那位丞相端坐于主位,冬日衣厚,也瞧不出到底伤在了哪儿,只是也难掩面色憔悴。
荀晏这会才恍然发觉,曹操也老了啊,连年征战使他看上去较同龄人还要苍老一些,伤后的憔悴更突出了这一份苍老。
一一问候过丞相后,诸人落坐,曹操似是不欲提起北方之变,而是与诸人说起南方之事。
此事荀晏与荀彧本已有论调,只是曹操看上去有些犹豫,接着便是曹洪起身提议,道是退兵无益,不若僵持,南郡若失,连年战火下,孙权所得南郡不过空壳,是为弱敌之计。
荀晏抿了抿唇,他初衷便是不愿叫这场没有结果的战争使南郡残破,毕竟他道德滑坡还没有至此。
“君只见其一,不见南郡百姓皆逃往江东。”
荀彧平和劝说,三言两语之间叫曹洪无话可说。
他既出头,剩下几个支持这番论调的谋士也不愿冒头与他争论,左右如今大家都颇为忌讳那地方,也不至于为此吵生吵死的。
“令君所言甚是,”曹操拍案定下论调,“既弃南郡而转淮南,今淮南蛮荒之地,盗贼横行,谁可治之?”
“或可使陈元龙至淮南。”
有人提议道。
曹操阖目,不作表态。
陈登在南方的势力过盛,且他帐下南方少将,一时半会也离不了陈元龙,若为制衡,自然不可再将淮南重地托付于他。
荀晏思忖着说道:“元龙忙于战事,不若使其出兵相援平定贼寇,使曹仁将军驻兵淮南,再择一贤士治理淮南。”
“何人可担之?”
下首一阵骚乱,随后有人提议道:“明公观诸葛瑾此人如何?”
荀晏下意识看了看边上的兄长,荀彧神色自若,目不斜视。
“琅琊诸葛氏?”曹操挑眉,似是思索了一会,“便令其前往淮南吧。”
一轮议事后曹操面色略微疲乏,兴致也不高。
淮南有贼寇数万,侵略百姓,间或有孙氏之属,若是换作从前,曹操必然是亲
至淮南,加以威慑收服,而如今他却是没有这个意思了。
侍者奉了酒水上来,今日屋内的香薰格外的浓,炉火也点的旺,荀晏坐了一会就感觉格外困倦,他猜测是曹操不愿叫人猜到他用的药,故而以浓香掩盖。
这一遭后,怕是老曹的疑心病又要加重了。
荀晏揉了揉鼻子,很想跑出去透透气。
曹操正巧看向了他,笑道:“听闻前些时日孔少府几人特意去了清恒府上一聚,不知是为何事?”
“不过是些家常之事。”
荀晏淡定答道。
曹操轻咦一声,又道:“听闻少府与季圭离去时神色不愉。”
“他们打六博输了,”荀晏睁眼说瞎话开始推锅,“德祖赢了他们两车古籍,正想着献予丞相呢。”
曹操一笑而过,不再追究,举杯相对。
荀晏委婉劝谏若是身上有伤不宜饮酒,老曹转杯给他看。
很好,老曹杯子里是蜜水,荀晏一饮而尽,很好,他杯中也是蜜水。
他突然有些惆怅。
老曹有时候真的很会捞人心,就像一直记得他喝不了酒,多年相处,若说一点感情也没有也是不可能。
可奈何天生的立场与身份将他们越推越远,不复旧日之亲密与信赖。
他顺势起身寻了个借口去外头转悠一圈。
天色黯淡了下来,天边乌云聚集,待会怕是要下雨了,他打了个喷嚏,一边闷咳一边寻了个地方撑着。
不远处的青衣谋士曲腿坐在廊下,一人独饮,神色恹恹。
“奉孝如何在此独饮?”
荀晏提声问道。
郭嘉这才惊醒,下一秒便皱起了眉。
“江陵时的病还没好吗?”他问道,“谁见人家领兵的将军是个病秧子?”
他嘴上嫌弃,还是起身搀扶了一把。
“我早不领兵了,”荀晏不以为意,“逼我去我都不去。”
光是行军就能要他半条命,他还想多活几年。
郭嘉翻了个白眼,这人是忘了赤壁一战刚过去不久吗,嘴上讲着不来,事到眼前比谁都积极,平白担起过多的责任。
他复又坐下,独酌发
呆。
“你与丞相怎么了?”
荀晏直白问道。
他又非瞎子,曹操平日里最是信任郭嘉,几乎给予了对待本家人的信任,今日见他们几无交流,若说没发生点什么他是不相信的。
“无事,”郭嘉懒洋洋说道,“不过是……略有分歧。”
“或许日后会寻一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几年。”
他半是玩笑的说道。
荀晏挑眉,他看了看发小略显苍白的面孔,提醒道:“丞相看重你。”
郭嘉之于曹操,已是不可能离去了,他手中掌握的机密要事,要离去唯有身死之时,且曹操明显的,有为其铺路的意思。
“玩笑而已,”郭嘉笑着,蓦的说道,“明公老矣。”
“哪有不老的人。”
荀晏温和说道。
郭嘉起身拍了拍荀晏的肩,低声说道:“清恒且小心行事。”
“明公遇刺以来脾性暴躁,似有为身后之事而计之意……”
荀晏眨了眨眼,站立片刻后与郭嘉一前一后回了席上。
席间气氛略微沉凝,他俯身坐下,见兄长面无表情站在一旁,他只能转头看向了荀攸。
大侄子咋了咋了?
他错过啥了?
荀攸微微摇头,荀晏还未来得及想发生了什么,惊变骤起。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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