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在许都任事的时间不算长,但小黄门还是分辨得出来的,他诧异的看着那小黄门与他手中提着的食盒。
小黄门也是一愣,他不知眼前看上去病病怏怏的青年是何人,只觉他的目光莫名使自己不敢造次。
那青年却很是自然的上前来,两三句话的功夫他手中提的食盒就被换走了。
“啊!”小黄门跳脚了,“此陛下赐予荀侍中,这位郎君不可不可!”
他感觉自己似乎看错了,他看到那亲和温柔的年轻人神色陡然冷了下来,他的嗓音顿时卡在了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
“天子所赐?”那人歪了歪头,倏而一笑,“那送我尝尝吧!”
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
小黄门憋红了脸。
“陛下为何赐饭食予万岁亭侯?”
荀晏问道。
“荀侍中德高望重,又平乱有功,”小黄门心中不忿,但迫于此人举止间的强硬,只能老实交代,“这些时日日日遣人送饭食来。”
“多久了?”
“约有半月了。”
荀晏面上带笑,提着食盒的指尖却用力到泛起了青白,他取了印信给那小黄门一看。
小黄门大惊之下匆忙行礼,也不敢过问那只食盒。
人家是兄弟,他也没道理为了区区一只食盒死缠烂打。
“主君,是先去通报文若公?”
“不必。”
荀晏垂下眼眸,他说道:“不必,我坐会。”
侍从见他神色有异,便劝慰道:“陛下素来看重文若公,送些吃食也是寻常事。”
“有些好奇罢了,”荀晏淡淡道,“以往也不见他如此。”
那食盒表面光滑,隐隐约约映照出他的轮廓。
平静,冷淡,一如既往。
唯有他自己知晓心中波涛汹涌。
食盒食盒……
幼时的噩梦被唤醒,那是他藏在心底数十年恐惧的对象。
历经曲折,这只食盒竟是转而由天子送出,他突然觉得可笑
起来。
他回了车上,踟蹰许久才缓缓打开这只食盒,里面不过放着几碟寻常小菜,他随意用指尖捻起一块萝卜条吃了。
梦境与现实交融,无法改变的无力感,历史前进的必然性,一切的一切交融在一起,他陡然生起一股戾气。
胃里似是翻江倒海,他忍了许久没有忍住,朝外面喊了声,随后几近狼狈的下车吐了起来。
胃里空荡荡的,除却一些药与刚咽下的萝卜条以外几乎别无他物。
他有些脱力的被人架住,虚汗一层层往外冒。
侍从惊怒的问道:“可是那食盒菜肴中有毒?”
荀晏摇头,他颤抖着手紧紧抓住腰间的剑柄,深呼吸数次以后平静了下来,他从怀里取了药丸出来。
“没有,”他含糊说道,“是我有点晕车。”
他缓了缓,攒了些力气后直起身,他说道:“烧了吧。”
“叫些人来着看,若陛下再赐下食盒,便送到我府上去。”
“这毕竟是天子赐……”
侍从话未说完,却陡然看见主君眼中的怒火。
他止住了话语。
他不知道自家向来好脾气的郎君为何会因此勃然大怒,但他却深信主君必有其道理。
“是,”他答道,“主君且放心便是。”
荀晏垂下眼眸,掩住方才失控的神色。
再次抬眼时,他已是平常的模样,他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他的剑术荒废了多年,他想着,是不是自己太久没有出过剑了。
分明自己还没有死。
克己,自制。
他默念着,有些艰涩的微笑起来。
他得先去见见兄长。
第230章
博山炉的细孔上香烟袅袅,荀彧惯常喜欢自己调制合香,却很少在堂弟面前燃这种香。
香薰若重,于心肺不利。
但他眼下却没有起身去换了香薰。
他说道:“不见。”
侍奉他多年的老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出门去拦住那荀家的太尉。
“兄长不愿相见?”
那青年神色平静,只微微歪了歪头问道。
“清恒君不若先回吧,”老仆不由说道,他面有难色,“你也知晓……文若公素来执拗。”
荀晏掩袖轻咳两声,他问道:“兄长近日饮食如何?”
老仆被那双熟悉的杏眼盯得突然升起一股勇气。
他心里默念着对不起自家主君了,但他确实不能眼看着他如此下去了。
“自半月前起,用饭日益减少,至最近几日,每日我逼着也只用一些薄粥……”
老仆低声说道。
“仆愚钝,不知朝堂诸事,”他说道,“只知陛下不再召见主君入宫,允了他的病假,却日日送了食盒来,自那以后,主君便如此了。”
荀晏阖目,右手不自主的攒紧了胸口衣裳。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既不能为君主而计,又如何用这俸禄?
兄长这种人,如何抵抗得住如此钻心之问?
那老仆有些忧心。
他侍奉荀氏一族多年,自是知道眼前这位身患痼疾,他生怕这下子给人气出个好歹来。
好在并未如他所担忧的那般,荀晏只轻轻叹了口气,他看上去不过是有些无奈。
“好吧,”他望着那些守卫说道,“请诸君见谅,容我擅闯。”
当荀彧抄写下一篇经义后,他听到屋外一阵骚动。
不过片刻,他那堂弟便从容的脱鞋入内,坐到了他身侧。
“阿兄,”荀晏盯着他看了一会,只觉呼吸愈发不畅,“邺城一别,如何瘦了?”
荀彧默然,他看到自己信任的老仆在门口仓惶逃去,又看向自家堂弟,见他唇色都泛着白,却又抿得死死的。
他开口,却不提自身,只一板一眼说着先前许
昌动乱之事,犹如现下不过是一场寻常议事罢了。
“兄长以为,学子动乱之后,有哪些世家有出手或观望之嫌?”
荀晏垂下眼眸,顺着他的话问道。
荀彧心中早有腹稿,只慢悠悠报了一连串出来。
荀氏树大招风,执掌中馈多年,明里暗里的敌人不算少,尤其是荀晏行事颇为大胆,连带着荀彧也举措大张大合了许多。
多年来在取士、印刷、乃至于土地之法上的变革,早有太多人对他们不满了,若非荀彧之手段与名望制衡,早便要闹出了大乱子。
荀晏默默心中记了下来,他垂眸看向了纸上那贴经义,其上墨迹未干,笔迹是熟悉的,如今却略显虚浮。
在交流了一系列的杂事以后,他终于是问道:“阿兄如今是要做什么?”
荀彧指尖一顿,他淡淡道:“阿弟此行未有上报,恕为兄招待不周。”
荀晏陡然握紧了手,他气极反笑,霍然起身,强忍住那一阵眩晕勉力站住不露怯。
“文若何以心狠至此!今欲绝食而亡,对得起天子,可对得起家人?”
他斥道。
他怎么能不知道?
他见到兄长这番消瘦之态还能想不到?他素来是知晓士大夫为节气而死的风骨,他欣赏,他敬佩,但他却不希望自己的亲人这般。
荀彧本就惨白的面色似是又白了一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若柳絮般的说道:“汉室基业,亡于我手。”
他本是欲扶大厦之将倾,却偏偏成了那掘墓人之一。
他如何不知陛下之阳谋,但他却甘愿受此蚀骨之刑。
“汉室覆灭,与你何干?”荀晏冷声道,“四百年啊,四百年的腐朽与积弊,是它自己走向了末路。”
“刘氏坐了四百年的天下,可世间焉有永恒之事,兄长若是不忍,弟可来做这侩子手。”
“荒唐!”
荀彧终于是斥责道。
他自来是知道堂弟行事不羁,却也未想他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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