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几位兄长皆是诸事繁忙,族中宗老又一一逝去,对于族中晚辈确实看顾得少了……
门外忽有人闯入,北方春日的冷风便呼呼灌入了屋内,荀晏抬袖闷声咳嗽了几声。
“吾儿啊——”妇人凄切的声音响起,“吾儿犯了何错,乃至于此啊!”
荀晏未想她会突然闯入,有些尴尬的回避了一下视线,随后道:“嫂嫂莫急,皆是皮外伤……”
未待他说完,那妇人便怒而打断了他。
“这如何是皮外伤!伤在儿身,痛在我心啊……”云氏回头看向了荀晏,“清恒,这是你侄儿啊,你如今身居高位,但幼时妾身也抱过你,这等小事,为何不能念着情分放过了?”
“嫂嫂——”
“夫君早逝,剩我孤儿寡母,何其可怜?出游者又不止我儿一人,家族庇荫下何至于被罚?清恒既不愿为我儿谋个清闲职位,如何忍心还要罚他?
荀晏抿直了唇角。
先前这位嫂嫂确实来求过他,她在战乱中丧夫,族人多有接济,最是看重这一子,只是……
“嫂嫂,”他声音淡了下来,“慎言。”
云氏一怔,心中第一次对这素来性子软和的小叔子有些畏惧,只是心下犹然愤懑,站起身来欲再言,身后蓦的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嫂子啊,非是清恒不帮,”一身书生模样的荀谌懒洋洋带上了门,说道,“阿泽玩性未褪,若是惹了什么麻烦怎么办?莫不是还指望清恒文若给收拾吧?”
云氏面色微变,看了几眼却是不敢说话了。
荀泽也扯了扯母亲的衣袖,面色颇为尴尬,歉意的朝荀晏笑了笑。
荀谌拉着他离去,荀晏被拉得一个趔趄把药扔到了云氏怀里,他兄长恨铁不成钢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数你最是心软,”待离开以后,荀谌有些阴阳的说道,“不帮就不帮了,还多废话些什么?怎么不拿出你治军时的冷酷来?”
他是知道这堂弟治军极为严谨的,规章制度一套一套,松散的流寇也能驯服成一股。
“何来冷酷?那是法理无情……”荀晏嘟囔着,心下不欲提及方才之事,转而问道,“谌兄长见过司空了?”
荀谌瞥了他一眼,微微侧身挡住了风口。
“见过了,确实枭雄之姿,”他不咸不淡说道,“曹公欲以我为军师。”
“兄长如何决之?”
“自然是拒了,”荀谌笑道,神色却颇为洒脱,“我曾为袁氏臣,如何能随曹公征伐故主?待在族中教导族人也是不错。”
荀晏默然。
行至自己的院落前,貂蝉已经在候着了。
华老先生很负责,叫自己的学生一天两回的跑,他一次都没逃过去过。
他接过药碗,愁眉苦脸了老半天。
“夫人如何会想着学医了?”
曾经的任红昌眼神迷离了一瞬,随后她莞尔笑了起来。
“唤我一声貂蝉就行,”她说道,“不过是略有些天份,得了师父青眼,能行医救人……岂不是好过世间太多事了?”
“年轻时以为寻一郎君能庇佑一生,如今看来却是天真了。”
她平
淡说道,将曾经被弃于战乱长安城时的所有一笔带过。
那段最混乱的时光啊,荀晏低下了头,用上刑的气势一口干了那碗药。
……舌头麻了。
……想吐。
他几次忍住吐药的冲动,胃里绞得生疼,眨了眨眼睛,十分没面子的砸下了几滴眼泪。
“吐了吧。”貂蝉有些仓促的说道。
荀晏摇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说道:“请华先生下次多加两分白术吧……还有,让他别加安神药了。”
他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睁眼时已是晚上,侍从送了碗清淡的粥来,他认命的喝了半碗,越想越感觉浑身难受,溜到书房搬了一堆书籍来。
侍从眉头狂跳,见着主君盘着腿很是随意的向他摆手。
“早点回去歇了吧!这大晚上的。”
荀晏提起笔来,抬手却又不知该如何落下。
夜深人静,天地苍茫好似只有他一人般。
他闭上了眼睛,白日的一幕幕回放在脑海里,同时揭露了一些他一直以来在回避的问题。
那是世家与门阀。
无疑的,他的家族也正在随着时代的前进逐渐向着门阀的雏形前进。
其实很早以前便已是如此,自祖父荀淑以来,荀氏虽因党锢少有为官,但他们的家族把握着乡议舆论,早已算不上寒门一流。
汉末的社会于他而言是陌生而又熟悉的。
可他却像是第一次睁眼看这个世界。
东汉曾经有三根台柱,宦官、外戚、士族,前二者已经在董卓入京时被彻底干了个粉碎,只剩下了演变得复杂至极的士族集体。
荀氏、袁氏、陈氏、诸葛氏……他们都算是士族,但显然中间有太大的区别。
曹操、袁绍、刘表、孙权……他们都是军阀,但他们也无法同日而语。
他回忆起了曾经某位伟人对于社会各阶级的划分,当时看来再寻常不过,如今再看方觉天纵奇才。
他迟疑的落笔,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写吧,]清之说道,[我们一起写。]
显然他并没有某位伟人那样惊才绝艳的天赋,但他好歹有个双核CPU,把乱七八糟
想到的全部写了下来,废稿落得满地都是。
仍然如一团乱麻。
但他好歹搞清楚了一点,关于自己老板到底是个什么成分。
微光透过窗缝洒在了一地的废纸上,烛灯烧到了底,灯油滑落而下。
一夜未眠的郎君青丝未束凌乱的落在背后,他打了个哈欠,咬住了笔杆,眼眸间却不见困倦之色。
他的老板啊,他重用士族,任用颍川士人,他用他们打天下,可他自身却与士族背道而驰。
曹操具备的法家理念与用人观念都是与士族阶层相悖的,何况他自身也并非士族。
若要真的说,他的发小袁绍才是真正代表着士族阶层的利益,而曹操正在走的路却是一条隐晦的非士族政.权。
他需要打天下,所以他用士族,可他的理念迟早会被士族反噬,所以他需要提拔出寒门来代替士族,最后……打压士族。
标准颍川士族出身荀某陷入了沉思。
从自身角度来讲,他是欣赏曹操的理念乃至于认同的,可从另一种角度来讲,他的出身与曹操就有着不可磨灭的矛盾。
他或许可以劝说家族顺从曹操的理念,但颍川那么多的士族,天下无数支的士族,他们,学阀、军阀、乃至于寒门、庶民……他们之间的矛盾源于最本质的利益与观念。
曾经他以为曹魏是因为曹昂早逝,储位之争致使宗室羸弱以至于被篡夺天下,可这般来看,又何尝不是曹魏最终输给了士族呢?
若是科举制能够提早萌芽,或许可以摧毁士族最根本的政.治基础,但也只是或许,其中的太多本该需要漫长的岁月来一一迭代……
那么,曹操自己知道自己在走一条什么路吗?
以及……阿兄知道他挑选的盟友与他之间深刻到无法忽视的矛盾吗?
他们又应该如何立足?
天光乍破,亲从的敲门声如惊雷般在荀晏耳边响起。
我在干什么?
他近乎手忙脚乱的掀开了香炉,将一沓文稿塞了进去。
随后他呆了两秒,再手忙脚乱的抢救他的文稿。
所幸香炉燃了一夜,早已经将息未息,只是染上了许多粉尘,呛得他连连咳嗽。
“郎君?”
亲从有些忧心的唤了一声。
“无事!”
荀晏抬头喊道。
他手脚并用的去收拾自己扔的满地的文稿,第一次后悔自己凌乱,待检查了两遍没有遗漏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那沓文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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