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荀晏说道,“且待五日以后启程,有事我自向魏公解释。”
他并没有给什么商量的余地,那将军思忖片刻,终是令手下士兵散开。
荀晏这才回了屋,他点了烛台,提笔开始写信。
他的字幼时是荀彧一手教的,相似中却又少了兄长那份端庄刚健,他的字更刁钻自我,少了分正气。
心正则笔正。
他手腕有些酸软无力,一笔写错后他愣了一会,执起纸张放在烛火上点燃。
火星一点点漫了上来,将他的面容映照得柔和。
恍惚间他似是听到心底有一道声音在质问自己。
他问,为何他们都敢如此?
他答,因为他们都笃定荀氏没人会发疯。
[你看,你步步退让得了什么?]那道声音又问,[曹操不能退,荀氏就能退了?]
荀晏沉默了许久,他说:“你说得对。”
孤零零的声音在屋内显得格外突兀,但他不以为然。
他写了厚厚一沓的信,唤了亲从入内,慢条斯理的一一与他们说是送往哪里的。
送去颍阴的、送给某位国舅的、送往更加遥远的地方的……
亲从面色肃穆,没有任何问话与质疑,只冷静的一一应下。
荀晏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向后一靠,已然冷清下来的屋子里再度传来了脚步声,他没有抬头,但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
“清恒当真是叫我……大为吃惊。”
那人近乎咬牙切齿的说着。
“四兄,”荀晏恹恹看向了来人,“颍川附近的士族可安抚好了?”
“不敢叫太尉失望,”荀谌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这便是太尉劝说文若之法?”
他有些焦虑的左右踱步,他虽未看着那些信具体写了什么,但只是猜猜他也能猜出一些什么。
“你当真想好了?”
相比之下,荀晏平静得有些过分,他甚至将自己窝在了矮榻旁,裹了条毯子。
他平静的应是。
“文若会被你气疯的,”荀谌喃喃道,“你知晓这有多大的后果吗?”
“我知道,我会承担的。”
荀晏说道。
他疲惫的往后躺下。
“四兄,我要睡一会,”他含糊的说着,“帮我熄个灯。”!
第232章
秋末,许都惊变。
子时,外兵至许,两兵相交。
寅时,城内兵反,长史王必被擒。
辰时,太尉兵马接管许都。
午时,荀晏入宫。
许昌一夜数十惊,短短一个晚上就彻底变了天。
荀家会反吗?
这个问题很多人都想过,而今真的发生了,却又令人无所适从。
荀清恒的退让与妥协持续了太久,久到让人忘了他原本的模样。
当正午的阳光洒下时,耿纪取了天子的诏书匆匆往宫门去,一路上的乱象逐渐平定,他蓦的被人拽住了胳膊。
“季行,季行,事成矣?”
那人急匆匆问道。
“成矣!大势已定!”
耿纪面上止不住的笑。
他未曾想到荀清恒多年蛰伏,竟还留有这般大的能量,但想来也不怪,他是颍川人,许都说是曹操的老窝,何尝不是荀氏的老窝呢!
如今他又取得了天子诏书,一切便是名正义顺,是奉诏讨贼,更是真正的争出了一条生路。
金祎感叹道:“太尉实乃忠臣也,是我先前错怪他了。”
他向来不喜荀晏之亲曹,却未料到如今却是他出手给了曹操沉痛一击。
“此处不便多言,”耿纪摆手,“德祎且与我同去北门召太尉入宫!”
宫门外,那一夜之间颠覆了一切的太尉正仰着头,似是在观察宫门上的花纹,他的神色看上去温和,又藏着些许倦意。
荀清恒素有美名,常有人腹诽其面白无须似阉宦,但无人可否认他容貌之盛,年岁渐长也不减其容色。
耿纪宣诏后欲引他入宫,却见他微微抬手,身后四名身材壮实的兵士就抬了步辇上前。
“这是……”
耿纪有些惊愕。
“仆常年抱病,唯恐失礼于天子面前,”那人说着,“一夜未眠,乏力无能,惶恐惶恐。”
他嘴上说着惶恐,几人却未从他面上看出惶恐又或者是惭愧之色,只有近乎冷漠的平淡。
皇宫之内,本是禁止马匹车辇出入,可如今形势,有何人能拦着此人?
金祎心下一跳。
他莫名在他身上看出了一丝曹操的影子,又或许是一些别的……
下一刻他便安慰自己是想多了。
荀氏是清贵之家,岂会与那些乱臣贼子,出身卑劣之徒一样!
荀晏不知他们私下里心中想了些什么,他也没有兴趣知道。
他身上不适不假,但也远不至于行走无力,他只是没有耐心继续遵守那些规矩了,都到这份上了,为何不叫自己过得舒坦点?
宫内轮值的戍卫是他的旧部,在今晨时他便掌控了皇宫戍卫。
可能是未雨绸缪,又或许是他带点乱臣贼子的天赋,他月前就开始私下联系一些人,只是迟迟没有做出决定罢了。
两台空荡荡的,他昔日为御史中丞时常往返于此地,如今故地重游却是另一番姿态了。
看守御史台的虎贲与他说,今早陈御史来了台中,他们暂且扣押了人。
陈群一大早跑来御史台,总不可能是想着准时打卡上班。
荀晏令人落下步辇,随后抬步向里走去。
陈家的阿兄坐在书案之前,他举止自若,浑然不似为人扣押。
“长文为何不在家避避祸?”
荀晏驻足于不远处,离陈群不远不近,正好能让人听见他的声音。
陈群看向了他,神色之复杂不言而喻。
他说道:“太尉此行,恐怕并非如国舅所愿。”
他不知道耿纪金祎等人究竟给出了什么条件,但他却不觉得他们能给出说动这位世交之弟的条件,那如今之形势,只可能是荀晏想要如此。
那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荀晏微微一笑,他说道:“国舅欲再行奉天子以令不臣之事,斥丞相所行乃挟天子。”
“国舅欲如此,那你呢?”
陈群追问。
荀晏的笑意淡了些,半晌,他说道:“我想怎样重要吗?他们都在逼我。”
天子在逼他,曹操在逼他,凭什么他永远要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承担那些斗争的后果?
谁会为他的阿兄哀悼?谁会为他的伯纠恸哭?
陈群陡然止住了质问。
“清恒,你我相识多
年,我只希望你莫要冲动行事,”他说道,“你若一意孤行,我便只能舍命相随了。”
荀晏一怔,他莞尔道:“多谢长文了,只是也不必如此……”
“过了今日再提日后吧。”
声音渐轻,他不再于此耽误,回身离去上了步辇。
陈群远远望着他,陡然发觉那道背影显得过为瘦削,也过为陌生,他重新坐了下来,提笔起草文书。
穿过长且幽深的宫道,荀晏终于至天子殿前。
那煌煌宫阙威严的矗立于他身前,其中坐着的是那大汉最后一任天子,在无助与寄人篱下中度过数十年的汉天子。
他下了步辇,在突兀的心悸中晕眩了片刻,指节突出到青白,转瞬之间他向两边诸人颔首,面上殊无异色。
折腾一大晚上,他若是少年时也就罢了,放这会就显得吃力了起来。
两边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汉臣,忠臣欣慰的看着他,好似在他身上看见了大汉的前景一般。
荀晏心中陡然升起讥诮之情。
这些人这么多年来什么都没有学会,他们自诩忠臣,又何尝不是与曹操发生了利益的冲突。
昔年袁绍召董卓入京,他们将董卓视为诛杀宦官,谋求利益的那把刀。
如今他们召自己起事,又何尝不是抱着相同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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