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阵寂静,中年的文士一如往日温柔的看着眼前年轻他许多的汉太尉。
荀晏从中得出了一些不确定的讯息,他陡然有些难堪的低下了头,不敢去看荀攸的面色。
他最恐惧叫家人知道自己的病情。
但他又无法忽视荀攸今日的异常。
“睡了这几日,不知南方战事如何?”
他抿了抿唇问道。
“南方流寇众,战事并未有大的进展,”荀攸说道,“不过前日东边来信,公孙与刘氏联军攻破了高句丽国都。”
荀晏下意识想要去摸腰间剑柄,摸了个空后才想起自己如今只着一身中衣。
韩濊强盛,自桓灵二帝起便多有骚扰边地,郡县不能制,如今公孙康与刘备二人联手打压,稳定边疆,本是好事,是有利千秋之事。
但他却仍然感到了昔日郭嘉几次谏言杀之的威胁感。
他若是仍有意逐鹿中原,会如何呢?
荀晏无法否认,隐秘的杀意再次在心底升起。
他在对待刘备之事上总是如此犹豫。
“叔父当年本应杀他,”荀攸平静的说道,“只是事到如今,也说不上对错,当初借他削弱袁氏,今日又以其平定高句丽,若他能一心为人臣,是国家之幸。”
荀晏想了想,本欲提笔写些什么,只是手上无力,他又放了下来。
“是福是祸虽未可知,然大破高句丽乃大功,当赏。”
“今日公达无事?”他转而问道,“魏国初建,尚书台应当不闲。”
“晚些时候再去也无妨。”
正逢侍者送药进来,荀晏接过后趁势送客。
荀攸却不似往日里好说话,他问道:“叔父没有其余事要说了?”
荀晏端药的手一顿,他垂眸摇头。
荀攸又问:“丞相本无意令我领魏国机要之事,何以多日之后改变主意,调我入尚书台?”
“狸奴可能为我解惑?”
荀晏指尖微微泛白,他自然知道为何。
他与曹操坦白直言了自身命不久矣之事。
荀攸见他不言,少有的步步紧逼。
他说道:“文若本已去职,何来颍川兵权?”
“叔父种种布置,为何皆似为后事所计?”
“多年以后,老兵何归?亲友何归?我等何归?”
“公达——”
荀晏打
断了他,他近乎祈求的唤道,“公达……”
他再是不愿,也被逼得不得不面对,大侄子不仅知晓了,恐怕还气愤异常。
荀攸一瞬间有些心软,他止住了话。
荀晏轻声咳嗽了起来,心情激荡之下胸臆之间尽是疼痛。
“公达,别说了。”他低声说道。
荀攸沉默了许久,终是说道:“是我失言了,小叔父不必放在心上。”
荀晏的唇色有些泛白,指尖不安的扣在身下竹席上,他突然抬头问道:“公达何以知晓阿兄手握颍川兵?”
此事他交接的隐秘,纵是家人也未曾告知。
荀攸道:“清恒先喝药。”
盯着那人用了点粥,喝了药后,荀攸才从袖中取出信递给荀晏。
“许都学子暴.乱,文若不得已下派兵镇压。”
荀攸说道。
荀晏三两下看完,他怒道:“许都莫非没有驻兵了不成?唔……”
他话音刚落,大侄子不知从哪儿取了块米糕塞进他嘴里。
“小叔父所食甚少。”
“此事本不欲告知清恒,”荀攸说道,“私心如此,却也不应隐瞒,故而告知,叔父切莫因此思虑伤身,文若心中自有把控。”
荀晏艰难的把米糕咽了下去,硬是把方才的气势都弄没了,只能丧丧的低声道歉。
“既为家人,为何隐瞒?”荀攸温声说道,“狸奴且让我有所……准备。”
他最后两字说得格外艰难。
荀晏有些晦涩的低下了头。
若是可以,他绝不会想在如今这般时局混沌之时离去,他如何放得了心?
荀攸握住他的手,似是安抚,又似抚慰。
他抬头扬起一个眉眼弯弯的笑。
大侄子莫名其妙又恼怒了,冷着脸放开他的手。
他感觉公达可能更年期了。
但他是叔父,他会包容大侄子的。
第228章
许都的动乱持续了整整两日。
愤怒的学子与士人将屯兵许昌的相府长史的门扉都烧了。
那些武将自然不可能对这些儒生客气,鲜血流淌过长街,那些学生毫无反抗之力,却又那般奋不顾身。
毕竟他们是在为心中的汉室奋不顾身,是为忠义而亡。
荀彧匆匆走过破碎的长街,衣摆不知何时染上了鲜血与泥泞,他的面色一如以往平静,唯有相熟之人才能从他的眼底看到那一抹阴沉。
有人趁乱在许都学宫之中纵火,也有人借机欲接近天子,欲图不轨……
主使是谁,参与者何人已不得而知,或者说插手的人太多了。
多到他不得不动用了堂弟给他留下的那一支军队强行镇压,以避免酿成更加严重的灾祸。
有什么东西悄然从指缝之中溜走。
他倾力维持多年的平衡正在逐渐失衡,在他在曹操称公之事中最终保持了缄默之后。
颍川世家、京畿世家、北方士族、南方士族、军功之族、天子拥护、新兴寒门……
失衡之后,他无法再控制这些错综复杂的势力。
立场中立的荀文若可以做曹刘之间的纽带,但他在称公之事上已然偏心了。
荀彧深吸一口气,那位姓应的将军便匆匆赶来,向他汇报得失损益。
他记得他,此人从徐州时便常跟在堂弟身旁,在堂弟上缴兵权以后便负责许都戍卫。
他因荀晏之由得以在乱世中出头,也因旧主之故再无向上一步的机遇。
“学宫失踪学生三百余人,博士二十余人,藏书阁经阁、工阁、医阁皆有烧毁,损失尚未盘点完成……”应许汇报道。
荀彧默然片刻,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所谓失踪,多半是死在了动乱之中。
他没有问宫内如何。
他调用私兵本已是出格,何以能够再探查皇宫?
沿路不断有士兵押着灰头土脸的士人走过。
自古学生最是意气,当年董卓之乱中也是太学生冲在最前,死伤惨重。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但眼中皆是失望之色。
曹操称公
,其心路人皆知。
上一个称公的是谁?是王莽!
荀令君是汉臣,魏臣敬重他,汉官依赖他,天子信任他,可他怎么能默许曹操称公?
谁都能如此,唯有荀文若不行。
荀彧自然看到了这些,但他什么也没说。
许都内外皆是魏军把控,他们不会对这些拥护天子的士人有半分留情,而他不可能看着他们被诛杀殆尽,所以他必须先出手。
他只简单的看了一圈便进宫觐见天子。
宫室冰冷,香烟袅袅。
天子已非昔日稚子,他长成了个微胖又看上去亲和的年轻人,他一如以往的敬重荀彧。
荀彧只一眼便不由心生愧疚。
他虽常年在其中调和关系,却也常常教导天子,说得上半个老师,除却忠汉之心以外,若说半点情谊也没有那也不可能。
他仔细慰问过天子安危,这才简单讲述了宫外情形。
动乱之起如同燎原之火,其覆也如转瞬之间,不过几日时间便彻底熄灭了下去。
那些藏在其后的世家都不愿真的与魏王为敌,只敢让那些学子当炮灰,表达他们的不满。
年轻的汉天子在他敬重的臣子面前露出了惘然的软弱之态。
“幸有令君召兵前来平定叛乱,不使杀戮过多……”天子轻声啜泣着,“他们……他们虽是冲动,却也是好心……”
荀彧耐心听着,不时出言抚慰,又几次纠正天子对他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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