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我满脸血的白毛女,本来担心,想了想,还是被颓气打败了,我告诉自己,今晚算了,不管了。
过了半晌,鼻血在糟蹋完他的手背之后总算铩羽而归。看着他俯身用池水洗脸的背影,我麻木地出声问:“你什么时候走?”
他不答,我又换着法找话说:“大肠还在舍业寺呢,是不是得先回白玛一趟?”
我没法任由自己死心,还是问了,语气是我前所未有的、近乎是史诗级别的平和:“能告诉我吗,到底怎么才能和你一直在一起。”
棠翎没看我:“你不把我那么当回事的时候。”
装着平静的瓶子被他一拳打碎。我的喉咙紧缩得厉害,所以嚎出来的声音很诡异,我朝他吼,去你妈的,在这玩儿鸡生蛋悖论呢。
于是我开始跟小时候一样,随手抓起地上的小石头朝棠翎腿上扔,一颗砸中,又捡一颗,然后下死劲攥来一大把全部向他掷去了,最后眼泪还是和石头一样,分别从我和他的身体滚了下来。
我躺在水边,有了一种极微妙的失重感,突然让我开始联想人躺在太空舱会不会也有类似的感觉。
随之而来的是当头一棒般狠厉的大悟。
顿了片刻,我问他:“棠翎,你看过《千年女优》没?”
棠翎说看过。
“……所以你能明白吗?我想我也应该是喜欢追寻你的自己,我开始喜欢自己了,以前都没有过的,就是从爱你开始的。”我说,“我越爱你,也会越喜欢自己。”
棠翎忽然笑了,是极其释然的,我也不知道他在这种诡异的僵持下是怎么笑得出来的,或许是我这番自利式结论的得出才彻底让他敲定了什么,然后他慢悠悠地把目光抬到月亮上面去了。莫名其妙地,他身上绷着的那股劲竟突然断了,整个人变得异常松弛,月光下他白得好像一个没有实体的鬼。
再然后,我听见他很温柔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的鼻子瞬间更酸了,心想,我有个屁的真理,这玩意儿从来没在我生命里出现过。
不知为何,他又提起火山口的对话:“真理,你是真理。你能给我答案。”
棠翎的尾音弱了弱,似乎是在斟酌表达方式,居然能揪出一撮小心翼翼来:“你是一些问题的答案。”
“一些?”
“一些。”
“都不骗我说个‘全部’,没意思。”
棠翎这次答得干脆:“其他的没有想得到过。”
他又说了句:“至少现在没有。”
我觉得他一定是血流多了脑子不清楚,在给自己说的胡话找补。
“我今年二十三,但好像已经活了很久,逐渐会觉得很多事物的背后其实都缺少意义,所以没什么是非得执着不放的。”他说,“我们在舍业寺待了一整个夏天,有五十二个晚上,你等我的时候都在禅房门口的台灯边睡着了。”
他微微朝我侧身:“黑的夜,灰瓦和白墙,只有你留的灯是亮的。”
“我那时候总在想,‘好像到家了’,还会想,这种感觉明天还会不会有?”棠翎说,“也开始觉得,人或许是要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过一些没有意义的日子。”
“……因为什么?”
棠翎没答,开始慢悠悠拿烟屁股往自己手上烫,匮乏感知一样,接连戳了好几个,红色蔓延又合并,把他手背烧得斑驳。
然后他蹲在了我面前,朝我伸出手,淡淡道:“疼。”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下意识地就把他的手抱进胸前,着急地吹气,后来反应过来意识到这个举动实在成效不佳,就把他的手往池水里拉。我觉得他简直就是神经病,刚要破口大骂时又联想到了方才做出神经病行为的自己,只能独自吞下这个哑巴亏,委屈得眼泪在眶里直打转。在冷水里用指腹摸了摸他的手背皮肤,我问他还疼不疼了。
棠翎浅浅摇头,垂眼凝视着我,扬了下眉,竟然回答起我上一个问题:“因为以后不想疼了。”
“什么?”
思绪渐渐回潮的时候我只感觉得到胸口乱撞的东西,正擂着轰鸣般的鼓。我低着头,眼神在他鞋面上瞟了两圈,费了好大心力才重新抬上来,没想到棠翎掌住我的后颈就把吻印上了我眼睑,轻得好像鹅毛雪,拨得人心痒,我的眼睛慌张地动了动,渐渐地,最后还是安静了下来,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我只听见棠翎的心跳声。
很多年以后我还是能记得这个晚上,就像为了含化最后一层糯米纸,我和棠翎默契地沉默了一整夜,但却似乎是从相识以来我和他心意最相通的一夜。
进到天使梦,棠翎用电视机柜下的医疗箱替我包了下伤口,也没再怪我先前装疯,而他自己的由于并不落在活动处,便也没细管,也处理不了什么,一切只能等明天诊所开门。
睡觉时我怕压住他的手,所以一个劲往下面缩了。今夜棠翎没有犯失眠,但我也无法确认他是否熟睡,他在我身边蜷缩起来,宽舒的骨架皱回狭缩的模样,我就缩在他手臂和胸膛围出的空隙之间,以一种畸形的方式得到了拥抱。
半梦半醒间我又听见水声,很细很浅,和波澜壮阔无关,那时候我觉得我和棠翎重回了母腹,躺进了一个能够保护我们的地方,蛮横地成为了双生。
我不知道醒来以后世上还会不会有这么一个地方,但我们此刻相拥着,好像就能够获得共同面对新生的能力。
我想我再也不会害怕了。
第二天清晨天使梦刚开始营业我就被闹醒了,楼下似乎已经在用麦克风张罗起了什么,我往棠翎肩窝埋了埋,正想回笼时却听见舞女姐姐用潮语唱起了一首生日快乐歌,间奏里还插上一截体面话,说是昨天受人所托,一首歌的功夫,请来客盗传删水印的你家女的全部站街多担待。
我茫然地从床上爬下来,伤口一被拉扯我就跟大肠一样嘶嘶嘶地叫出了声。拉开布帘,我看见厅内已经有了些人气,多是晨练而归经过的老人,都被围在舞台之前,似乎是有条路堵住了。
只见两个工人拨开人群将工具箱和一副蓝海挂画用推运车送进了走廊,没过多久那副伊真火山就从狭窄的走廊里运了出来,好像说是什么版权问题,被摄影师回收了。
我琢磨着来龙去脉,都没注意到棠翎已经站在我身后,他故意拍了下我的左肩,我一下转向左边发现空无一人,又像个风车一样转回了右边,这才意识到棠翎一直都站在我的右边欣赏他的恶作剧杰作。
我闹了一声,正要拉他领子时那首生日歌就已经唱到了最后,女声尾音刚落,系在舞台一角的氢气球就被一把剪短,飘飘悠悠地往二楼顶上飞来。
多彩的,轻盈的,那些气球悬在空中,成了场在我生命里往来穿梭的美梦。
第62章
“唉,哥你别动。”
我的手又被挡得一抖,又一滴眼药水落在了棠翎的眼周。
我有点泄气,掐住他的下颌:“都说让你别动了。”
棠翎难受地眯了眯眼,抬臂拂开我的手,眼睛红得像兔子。
吸取了经验,我决定不再打预防针,趁着棠翎没注意就撑开他眼皮滴药。由于动作太着急,使力稍微重了些,所以接连挤了好些药水出来,把他的睫毛都糊成湿湿的几绺了。
棠翎跟烈女一样别过了脸,转起眼珠,看起来怪狼狈的。
我觉得好笑,用指腹蹭他的鼻梁边的药水,还没顺畅笑出两声,腰上就忽然一紧。
我被痒得怪叫,可棠翎就是故意的,挠痒痒肉的动作始终不停,最后弄得我的眼泪也糊了一脸才慢悠悠地罢了休。
棠翎顶了顶腰,颠得我险些坐不稳:“滚下去。”
逆反心顿起,我把药瓶一扔就俯身环住了棠翎的脖子,顶着一颗没干的头发直往他颈边拱。
蹭了又蹭,我把自己撑在他身上,朝他眼睛轻飘飘地吹了口气:“好点了没?”
棠翎不答,躺在沙发窝里闭目养起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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