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来自欧洲的特殊人类,银色的头发, 金色的眼睛。在谭月阳的讲述中, 他是一个额头上长角的独角兽人。但谭月阳发来的照片却与描述不同:赤身坐在花园中晒太阳的青年有一头几乎拖曳到绿色草坪上的银亮长发,但没有角。
“很快就有了。”谭月阳这样说,“只需要动一个小手术。”
或许是因为罗清晨与他都了解断代史在地下世界里经营着人口市场, 谭月阳毫不讳言:这样的独角兽世界上还有好几个, 都是断代史制造出来的。这一个寿命最长, 最聪明,最懂得如何融入人类世界并且左右逢源。以往安在他头上的都是假角,但断代史决定为他移植一只真正的、独角兽的角。
罗清晨说, 世界上没有独角兽。
谭月阳说,但是有其他的独角兽人。他想了想更正:脑子没那么有用的独角兽人,为同类贡献身体的其他部位,是很正常的事情。
断代史早就在培育可以做这种特殊手术的人才, 他们在内部统一称他们为“整形医生”。罗清晨在加拿大时就听贝沙说过, 血族之中有相当出色的“医生”,当然, 其他种族也有不少。这些医生分布在世界各地,尤其是三大特殊人类聚居区之中,不断地为断代史敛财,以及为制造新特殊人类的伟大事业贡献材料。
谭月阳说,“材料”是很多的。
看着身边还未睡醒的向云来,罗清晨不得不悚然。她在那一刻下定决心,自己去接触谭月阳和神秘的独角兽人。无论是怎样的情报,她都要竭尽全力挖出来,告诉特管委……不,告诉那些带着疲倦脸色到医院为她分担劳累的,算不得朋友的“朋友”们,比如那位脾气不太好的调剂师和他的潜伴。
但,她忽然联系不上那个调剂师了。
那个调剂师时常要执行机密任务,罗清晨不以为奇,只好用别的方式留下讯息,等待对方查看。
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了,谭月阳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
因罗清晨每次要钱都会添加许多虚假的抱怨,比如特管委监视太狠,她打不了工,好恨;比如社区的特殊人类协调员太凶,时常骂她,还不让孩子上托儿班,她也好恨。她总是发这些凶恶的牢骚,信息中加一些错乱的字词和标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神智不太正常的女人,好彻底断绝谭月阳和她见面的想法。方法是奏效的,谭月阳回复很快,又很嫌弃:好了好了,明天就打钱,你冷静点。--过往的刻意经营,让谭月阳确信罗清晨现在对特管委和周围的人们充满恶意。他也因此认为罗清晨不会向他人求助,更不会泄露这些原本就跟她有关的重要信息。
罗清晨从他口中套出了不少事情。
那个独角兽人来到中国,是专程到王都区寻找一个可以为他安装角的整形医生。对方是血族,女性,排斥男性,如非必要绝不给男性动手术。独角兽人打算亲自来见她,尝试说服她。
罗清晨从谭月阳口中听到了许多与王都区相关的事情。那个危险但自由的地方,那个可以隐匿一生而不必担心被仇敌发现的地方。
罗清晨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见我?你如果不肯告诉我原因,我可就不去了啊。
谭月阳答,我跟他说过你的特殊能力。
罗清晨又问,我是向导,他是兽人,我们没有关联。
谭月阳又答,但他就是感兴趣,没有办法。他是一个非常好学而且对许多事务充满兴趣……说到这里,谭月阳深吸一口气,那种客气的、虚伪的口吻消失了,咬着牙说:“真他妈烦,我也不想接待这个断代史的人,你到底来不来!”
罗清晨当然去。她出发之前检查了身上的微型摄影机和录音装置,一个别在领口的胸针上,一个藏在辫子的头花里。
临走之前,她忽然感到不安。她回到床边亲吻熟睡的向云来,动了一个念头。
她以往“嵌入”他人海域,完全是为了控制别人为自己或谭月阳做事。但她可以在自己孩子的海域中留下一个永恒的幻影。
她会死去,会死在向云来之前。在他以后漫长的孤独人生里,他还能找到爱他的人吗?
罗清晨从未得到过什么爱,但她的孩子会全心全意爱她。被她责骂,被她用筷子敲手背,被她罚站,被她捏脸捏耳朵,也仍旧很快地忘记不快和怨恨,暖呼呼地和她依偎。
这么好的孩子,当然值得被爱。但罗清晨真的不能确定。她也不敢去想象。
一旦想到向云来孤单单度过一生,甚至比自己还要孤单,她害怕极了。她牵着向云来的手,在他的脸颊上吻呀吻呀。向云来醒了一会儿又睡过去,没听到她很轻很轻的一句“小云,对不起”。
嵌入是痛苦的,她像利刃扎入向云来的海域。当然那也是她自己海域。但是当她踏进向云来的深层记忆里,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年幼的孩子,所有清晰的记忆,都与她有关。
快乐的,难受的,沮丧的,幸福的。全都是妈妈、妈妈、妈妈。
早上好,妈妈。我放学了,妈妈。这个真好吃,妈妈。我好疼,妈妈。不要哭,妈妈。抱抱我,妈妈。或者让我抱抱你,妈妈。
罗清晨从未在他人的海域里停留那么久。她哭着用向云来的目光看自己。怎么这样凶?怎么笑成那样?怎么不多点儿耐心?她责备自己,却又无法控制地仰望、憧憬、依恋和爱自己。
她被她自己照顾着。她变作幼嫩的孩童,被二十五岁的罗清晨全心全意爱着。
她彻底被这难以想象的澎湃的爱击倒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干涸,却没想到心底还拥有这么多--爱,这奇特的、她从未捉摸到的东西,就在她的深处藏着。
于是,她在向云来的海域中,留下了最复杂、最细腻也最真实的一个幻影。
向云来哭着问:“我醒的时候浑身难受,一直哭……是因为你在我海域里停留太久,还有嵌入了……现在的你吗?”
罗清晨捧着他的脸:“对不起,小云。我知道这样很难受,但……但我想给你留下些什么。凡事总要先做最坏的打算,我准备得很充分,而且谭月阳知道我和他都被危机办和特管委盯着,他不会对我下手的。但万一呢?”
向云来抱着眼前的幻影,手臂松松圈成一个圆。他现在同时被幸福和痛楚淹没,躺在蜜的海上吞咽刀子。
“我看到你深层海域那天,我就懂了。不是你需要我,是我需要你。你是我的救命稻草,你是我最好最好的礼物。妈妈这辈子都没收过什么像样的礼物,只获得了一个你。可是你多么好呀……你是最好的,小云。你比世上所有好东西加起来,都还要好。”罗清晨很不好意思地笑,“我读书读得差,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听。我想,万一我真的没了,而你以后有一天忽然需要我,或者想见我,该怎么办呐?我……我就这样留了下来。”
向云来把脸埋在她的胸口嚎啕大哭。他也变作幼嫩的孩童,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哭,在爱他的人怀里彻底崩溃,再重新站起来。
向榕唤醒他的时候,他满脸是泪,不知何时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哥!”向榕吓哭了,“你怎么了?你别生我气,我错了,我不去云南,我哪里都不去了!”
隋郁把他从地上扶起,脸色和向榕一样惨白。
向云来现在迫切地需要拥抱一个人,他紧紧抱住了无血缘关系的妹妹,骤然想起母亲的话--不是你需要我,是我需要你。
不是向榕需要他,是他需要向榕。
不是隋郁需要他,是他需要隋郁。
或者,他们是紧密联结在一起的,拆不开分不掉。
他抱住向榕,隋郁则抱住他们俩。那些一直被幻影死死压抑的情绪终于决堤,他再次在爱他的人怀中大哭起来。
银狐和萨摩耶紧张地在他周围窜来窜去,毛绒绒的手脚都挤到他身上。
象鼩依旧无法显形,一团绒绒的雾气重重压在他的头顶。向云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要消除母亲的幻影,对他和罗清晨而言都太过残酷了。他已经知道幻影的愿望,但他没法对幻影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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