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讲话的声音不大,正应付向榕的任东阳听不清楚,只投来饶有兴味的目光。隋郁背脊生出力量,又觉得自己赢了。
他正走向厨房,任东阳起身说:“既然隋郁做饭了,那小云,你先跟我回家把打印机拿过来吧。”
隋郁万万想不到敌人招数层出不穷,立即愣在当场。向云来还没回应,任东阳轻声说:“噢,对不起,不能这样。怎么能撺掇客人下厨,主人反倒出门去呢?”
隋郁:“……”
向云来只想立刻离开这个他疲于应付的战场:“走吧走吧。我载你?”
两人离开时,任东阳回头冲隋郁微笑点头:“辛苦了。”那笑容特别从容圆满,没什么可患得患失。
隋郁输了。他霎时感到无趣,自己跟任东阳有什么好争的?只是那怪物露出的表情令人憎厌,他心里十分不舒坦。
向榕把隋郁推进厨房:“好了好了,你至少拿过两分。快炒吧。”她抓了一把瓜子在一旁磕,看着隋郁挥舞锅铲。
热饭炒出油香,隋郁问她:“你什么时候开始当向云来潜伴的?”
向榕:“问这个干什么?”
隋郁:“我想多了解他的事情。”
向榕:“反正就是我知道他巡弋了别人的不正常海域就会做噩梦开始。时间……大概是我们来到王都区之后吧。没来之前,我们身边根本没有不正常的哨兵向导,我哥也不知道自己会这样。”
隋郁:“除了任东阳,没有任何人见过你哥的海域?”
向榕咔哒咔哒磕了好几颗瓜子才回答:“我不知道。”
隋郁往锅里撒胡萝卜丁、玉米和豌豆:“以后如果他出现不对劲的情况,你立刻联系我。要不我们交换一个联系方式吧。”
向榕:“我联系你干啥啊?联系你还不如联系我哥的老师。你是他潜伴,我也可以当潜伴,有我在就行了。我和你能发挥的作用是一样的。”
隋郁:“看不出来,你还挺可靠。不过你大哥的海域现在很容易波动,我跟他之间……我们都上过调剂师的课程,我有更专业的处理办法。你还记得你大哥巡弋别人海域之后就会做噩梦的情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吗?”
向榕:“很早就出现了,以前他一做噩梦,就会巡弋我的海域。因为我的海域非常可爱,他喜欢呆在那里。”
隋郁笑了两声:“对了,你见过向云来的爸妈吗?”
向榕手里已经没有瓜子了。她把瓜子壳丢进垃圾筐。厨房里一时间只有抽油烟机和锅子里食材翻炒的声音。
她很快抬高了声音:“哎呀!你都炒焦了!老胡店里是正宗宣威火腿,你怎么能换成火腿肠丁?太不像样了!”
隋郁:“料都是你哥准备的,你问他去。”
向榕:“你是不是不擅长用我家的灶?我来吧。”
两人吵吵嚷嚷的,刚刚的话题断了。没人再继续。
向云来的电瓶车在不够平整的路上颠簸,任东阳坐在后座,感受很是新鲜。他第一次当向云来的乘客,才知道向云来这辆用了很多年的二手电瓶车,减震功能实在差得离谱。他不得不抓紧向云来的衣服:“开稳一点,慢慢来。”
向云来减速了。任东阳又说:“这么放心你妹和隋郁呆着?”
向云来诧异:“怎么说?”
任东阳:“他也许会从你妹嘴里套话。”
向云来:“那不会的。”
任东阳:“什么不会?是他不会套话,还是向榕能应付?”
前面的路又塌了一截,地底人的杰作。从路面的缺口看下去,能瞧见011区深处的灯火。几个黑兵站在洞口周围,路上还躺着两个伤员。向云来只得绕路,他同时希望任东阳不要再问了。但任东阳很坚持:“回答我,小云。你逃避什么都可以,但不许逃避我的问题。”
等不到回答,他又说:“你越来越逆反了。”
“……我二十六岁了,任东阳。”向云来停下车,等待前面一队相互搀扶的年迈半丧尸人缓慢经过,“别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行么?我不是小孩。”
这也是逆反。他从来没这样顶过嘴。任东阳倒是没生气,反倒笑了两声。向云来越来越讨厌他这种笑法,倨傲又轻蔑。
来到任东阳家楼下,向云来不想上去。任东阳往公寓大门走了几步,回头说:“我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才是他今晚来找向云来的真正目的。向云来点头,但又感到一种难言的轻侮:“我怎么会把你的事情告诉别人。”
任东阳:“我说的是,不要告诉隋郁和你的老师秦戈。”
目送他走入公寓,向云来不得不钦佩任东阳的敏锐。这种敏锐让向云来有点儿诧异:仿佛任东阳消失的这段时间一直盯着他似的,竟然连向云来和秦戈关系逐渐密切也知道。
不过任东阳向来是敏锐的,他随时随地都在揣摩周围人的想法。
向云来刚刚没有回答任东阳的问题,也是因为那问题实在太尖锐了——自从告诉隋郁,他的能力是复刻他人海域之后,他明显地察觉到隋郁对自己的态度变了。
不是变好或变坏,而是又回到了他们拥抱、接吻和上床之前,那种模糊的、不确定的状态里了。隋郁仍旧很关心向云来,连带着也重视向榕。可他看向云来的眼神里不再是纯然的欢喜和迷恋。就像混合过的颜料,也还清澈,但总有一丝异色的浑浊。
向云来知道他在想什么。向隋郁坦诚之前,他已经设想过可能的后果。但他绝对不是隋郁要找的人:隋郁给出的线索是,那个人一直在王都区生活,母亲家底雄厚但只身一人带着孩子。向云来的父母虽然走得早,那位被称作“父亲”的男人虽然很少露面,但向云来仍记得他们的长相。母亲罗清晨还有个哥哥,也就是向榕的父亲,家里不算贫穷,但也绝不富庶。更重要的是,母亲那一脉的亲人是可以追溯的。他并没有一个移民到加拿大的富翁外公。
但——向云来心里有一个角落会窸窸窣窣地低语:但,你确信隋郁说的线索都是真的吗?那些所谓的“线索”真的可信吗?你唯一能参考的难道不是“海域很特殊”这一点吗?你怀疑过的,你曾经也不敢完全信任隋郁的每一句话,你都忘了吗,向云来?
向云来心想,在任东阳楼下思考隋郁问题的自己,大概也是个无心的渣男。他抱着脑袋趴在车头上,长叹一声。对于人生态度轻佻、认为烦恼的事情切勿花太多时间思考的向云来而言,每每想到隋郁和任东阳的事情,他的本能就会让他再一次、一次次地缩回壳子里。
思考之后必然要行动,否则思考就是浪费时间;可他如果有所行动,就必然会打破现在的生活平衡。即便这平衡看起来岌岌可危,但至少还能保证生活继续下去。面对任东阳的时候,“向榕的未来”是随时可以中止他深入考虑两人关系的终止符。当秦戈认为他任由自身处于“不确定”状态的时候,他有一瞬间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反驳冲动:真羡慕事事都可以确定的人,他们一定随时随地都勇敢自信,一生没经历过挫折,也没经受过任何左右为难、钢丝行走的困境。
向云来知道自己狭隘,也知道这想法非常无礼。他曾隐约听同学提过,秦戈和谢子京也吃过许多苦。他把这个念头按捺了下去。
大多数时候,当他面对选择困境的时候,他总会先思考向榕的问题。向榕就是暑假作业背后那两页“参考答案”,他一翻开就能得到正确解答——但面对隋郁,参考答案没用处了。
你又在想隋郁了,你又开始想了!向云来砸了下车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也没问题的,向云来。他开始搬出自己最习惯的说辞:没有危害,没有波折,轻松舒服。唯一为难的人,大概只有自己而已。但他从来最习惯忍耐,没问题的。别问,别探究。
停了很久的雨又淅淅沥沥落下来,天空滚动雷光。这画面让向云来想起任东阳的海域。任东阳也正好抱着装打印机的盒子从公寓走出来。向云来刚拿出雨伞,眼角余光忽然看见前方有人奔跑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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