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川?!”向云来大喊。
雨分明停了很久,柳川却浑身湿透。他听见呼唤,扭头跑到向云来面前。向云来大吃一惊:柳川身上湿漉漉的,但不是雨,而是汗。他不知从哪里跑回来,头发根都湿透了,因为脸色唇色太苍白,眼睛愈发显得浓黑。他哭过,双眼赤红浮肿,更难办的是,他的气息相当不稳定。
任东阳站定在公寓门前,并没有上前帮助向云来和这个年轻人的意思。向云来从车上跳下来,把柳川拉到一旁:“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柳川身上环绕着细细的、混乱的雾气。他的精神体无法凝聚。向云来在刹那间想起在深夜的婚纱店后门,袭击自己和秦小灯的狂乱灰狼。
“柳川,镇定一点!”向云来恨他长得太高,自己根本无法与他平视,只能抓住他肩膀,“知道我是谁吗?看清楚我,好吗?别怕,我在这里,你海域里的任何问题我都可以解决,明白吗?”
柳川怔怔看向云来,点头。
向云来:“告诉我你怎么了?”
眼泪从这个头发和瞳仁都像墨一样黑的青年眼中滚下来。一句话被他嚼得粉身碎骨,向云来凑近了,才捕捉到碎片:“……方虞……他们……头……他的头……”
向云来心头一沉:完了,方虞,柳川的命门。
此时隋郁不在身边,向云来沉声说:“你不用说,我直接看,可以吗?我能进入你的海域吗?你必须保证不攻击我,不诱发海啸,你要让我深潜,让我看到你的深层意识和记忆,听到了吗?柳川!听明白没有!”
他顿了顿,放缓声音:“我是方虞信任的人,你没忘记吧?”
柳川不停点头,颤抖着双手接过从向云来肩头跳出的象鼩。向云来立刻进入了他的海域,甚至直接越过了防波堤。但是还没看清楚海域中翻涌的是什么东西,柳川的自我意识就朝他张开双臂,把他抱进怀中。
向云来浑身发抖:柳川的自我意识正处于狂怒和狂悲之中,他的视野疯狂晃动,唯一能看清楚的,是自己正坐在一个会议室里,面前有三个人:谢子京,雷迟,和一个向云来不认识的女人。
“柳川……”雷迟的声音断断续续,“你……方虞……吗?”
柳川点头。
一张照片放在了柳川面前。
向云来非常吃力地辨认照片上的字。
“032号,大脑。”
“方虞(哨兵,全盲),精神体黑猫(临终时转化为人类形态,十分罕见)。未二次处理,未标价。询价次数:13。”
第86章
在混沌不清的视觉和听觉中, 向云来艰难地明白了,是什么让柳川这样崩溃。
方虞在二六七医院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向云来。当时他情况危急,向云来仓促地离开了他的海域, 随即医生开始抢救。所有人都以为方虞死了,但没有--方虞只是再一次陷入了深度昏迷,同时他的大脑正在逐分逐秒地丧失活力。
当时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以“家属不得再进入ICU病房”为由, 没有让方虞的外婆和他见上最后一面。他们把方虞转到了另一个病房, 最后秘密转移, 离开了二六七医院。彼时外婆因过度伤心而入院,柳川、柳川的父母,甚至连胡令溪也来帮过忙。但没有人怀疑过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 也没有人怀疑那位面容慈善、热心襄助的医生。
死亡、火化、把骨灰交给家属, 这一切都是假的。外婆带回家乡的并非方虞骨灰,而是一个无名尸在高温焚烧炉里走过一趟后,遗留的残骸。
方虞外婆把骨灰洒在开满小花的山坡上时, 方虞才在斗兽场深处的手术间里真正断气。操刀的人正是已经死亡的孙惠然。她摘取了方虞的大脑, 保留了他的头骨, 身体的其余部分则全部交给邓老三那些人销毁了。
头骨和大脑成为斗兽场“库房”里的商品之一。
在“库房”中,它们并不算特殊,但由于方虞全盲, 且精神体在最后时刻曾从混沌雾气化为近似于外婆的人形,它们也确实被密切关注着--推销方虞头骨和大脑的人,会给可能感兴趣的客户们播放一段ICU病房的监控记录。
在特殊的摄像机镜头里,精神体的变化被清晰无比地记录了下来。
它们曾被询价13次。这13个询价人的身份全都是高度机密, 刑侦科目前还没有办法破译。但可知的是, 其中的10个询价记录,是国内和国外的特殊人类研究机构。
这就是孙惠然曾经大言不惭说过的:为了深入研究特殊人类的大脑, 他们需要试验品。
他们不会去追问大脑的源头。也不知道提供大脑的年轻哨兵有怎样的人生。
随着死亡,一切遗憾和喜悦都化为乌有,他的生命最终变成特制展示柜里悬浮的大脑和头骨。两个商品。
悲伤和愤慨就像凌空射来的箭矢,突兀地穿透了他。向云来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流血。
他怎么能这样自大?他怎么会认为自己能够安抚柳川的痛苦?方虞所遭遇的事情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知道王都区有许多不可涉足的黑暗,但方虞承受的一切实在太过惨烈了。
柳川根本无法维持自己的平静。雷迟说到一半,他的精神体就开始混乱地窜了出来,连形态都无法维持,也不攻击别人,只是在会议桌上挣扎打滚,尖利的狼的獠牙从灰雾中探出。它咬的是柳川自己的手臂。
和雷迟、谢子京一起来的女人释放了精神体。她是个向导,精神体是相当可爱的小黄鸡。小黄鸡在桌上蹦跳,穿过灰雾靠近柳川,张开短小的双翅,笨拙地靠在柳川颤抖的手背上。
只一瞬间,正回溯这份记忆的向云来就感到了一种令人平静的清爽感。
这是一个精神调剂师。他忽然明白。
小黄鸡翅膀的羽毛四散,围绕着会议桌上正因为愤怒和悲伤而无法成形的灰狼精神体。雾气散去,柳川渐渐平静,但仍哭得很凶。
记忆再次动荡。视野疯狂地摇晃。他在雨里流着眼泪狂奔。
向云来撤离他的海域。柳川信守承诺,这是一次没有海啸、没有袭击的巡弋。向云来压抑住眩晕之感。这是他在接受秦戈的调剂之后,第一次完整地进入他人的海域——窥见任东阳防波堤的那一次完全不算巡弋。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秦戈疏导的作用,他进入柳川海域不仅没有丝毫阻滞,离开海域之后,以往常见的不适反应也没出现。
向云来低头看柳川的双脚。跑得太猛、太远,他的鞋子都被磨损了,沾满了潮湿的泥巴。
“你受伤了。”向云来说。
脚趾被什么撞裂,血混在雨水和泥水里。十指连心,柳川竟然没有发现。他睁大眼睛看自己的双脚,眼泪还在流淌:“我不痛……不痛……”
“外婆知道这件事吗?”向云来轻声说,“柳川,如果你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我可以……”
“外婆已经不在了。她回老家没多久,心脏不舒服,就……”柳川露出了难看的笑容,“幸好她不知道。”
幸好她不知道。我来承受痛苦就够了。
向云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继续讲话,表示自己还陪在柳川身边:“你打算去哪里?你不要再跑了,我送你过去。”
向云来让任东阳自己想办法回百事可靠。但任东阳不打算再跟隋郁玩幼稚的抢分游戏,他把打印机放在电瓶车后座:“你拿走吧。”
向云来搬起打印机,左右看不到合适的地方,就放在了一旁的电瓶车棚子里。任东阳的脸微微扭曲:“向云来,这是我给你的东西。”
向云来一旦开始叛逆,便会持续地、提心吊胆地叛逆。他之前可从来没忤逆过任东阳,这回不仅打了耳光,强行闯入海域,还敢把任东阳送的东西放在雨水横流的地上。放在以前,每一件都足够向云来跪在任东阳面前道歉三小时。
这非常新鲜。对一个一直控制着他的人展示自己的无所谓和张牙舞爪,只有在这个时候,向云来会短暂地忘记向榕。他启动电瓶车、载着柳川出发的时候,想起了秦戈给他安排的任务:每周至少做一件特别特别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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