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令溪从任东阳淡然的语气里觉察出一种拒绝。他点头笑笑, “回来就好”, 说完转头去拿酒杯。
向云来的手搭在了任东阳胳膊上:“你……”
任东阳飞快瞥一眼胡令溪背影, 轻轻摇头。向云来闭嘴了。在这里见到突然出现的任东阳,奇怪的是,他心中只在最初掠过一丝喜悦, 随之全是困惑不解。毕竟任东阳家里那扇破损的落地窗,还是他盯着人换的新玻璃。
任东阳掏出烟盒,刚拿出一支烟,就被放下威士忌的胡令溪制止了。胡令溪指指墙上的禁烟标志。任东阳便对向云来说:“那我们出去吧。”
向云来抓起挎包跟着出去, 回头看见胡令溪无声地说:有事喊我。
外头小雨淅沥, 向云来的电瓶车本来灰尘很厚,此时白色的车身上一道道的, 全是污浊的泪痕。任东阳叼着香烟点燃,抽的还是他最习惯的那个牌子,昂贵且难买。向云来正要开口,他先扭头盯着向云来,目光不再是酒吧里那样的悠闲淡然:“有人见过你的海域吗?”
向云来怎么都没想到他先问的是这件事。任东阳眼神锐利,钩子一样紧紧抓住向云来。象鼩从向云来肩头跳出来,和自己的主人一起仰头看眼前人。
很奇特,在这个时刻,向云来先察觉的竟然是任东阳不够稳定的精神力。即便看起来一切如常,且任东阳没有释放自己的银币水母,没有任何可观测的证据,但向云来就是能感受到他的精神力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频繁波动如涟漪不断的水面。
“当然没有。”向云来说,“别管我了,先说你的事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否认让任东阳放松了下来。随着紧绷的目光变得柔和,任东阳精神力的不稳定波动也消失了。向云来心里有些惊悸:在他认识的人之中,若论对自己海域和精神力的控制,秦戈和任东阳都是佼佼者。只不过任东阳并不像秦戈那样热衷于研究和发展自己的巡弋能力——他谁都无法巡弋,只专注封锁自己的海域。
而现在,那个以往向云来从来无法涉足也无法触碰的海域,竟然泄露出了不稳定的精神力。
“我被夏春抓去了。”任东阳说。
向云来愣了三秒钟:“啊?”
据任东阳说,击破他家结实落地窗的是从楼顶往下爬的狼人。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绑架和囚禁。他被狼人带走之后,曾听见狼人们提到夏春的名字。他们把任东阳关在王都区隐秘的狼人地盘里,连番折磨。
任东阳捋起衣袖。即便今天下雨,但仍是酷热难当的初夏,向云来原本以为他穿着长袖衬衣,是因为他想来拿腔拿调,但看到他胳膊不禁大吃一惊:皮肤上爬满了虫一样的疤痕,即便痂已经脱落,有些伤疤仍能看见肉的嫩红色。
向云来被眼前的累累伤痕震惊,他想去碰,但不太敢。任东阳仍在说着狼人的坏话,间杂一些对夏春的恶评。
向云来并不相信任东阳说的话。在夏春和任东阳之间,若要挑一个人来信任,他勉勉强强的,更愿意选择夏春。
在伤疤和伤疤之间,有几个黑色的小小针孔。向云来盯着针孔看得久了一些,猛地察觉自己忘记对任东阳的伤疤表现出心痛。他忙轻抚任东阳手臂:“夏春为什么对你下手这么狠?你们不是朋友吗?”
“看到了么?”任东阳指着针孔,“这是注射‘阿波罗’的痕迹。”
向云来:“‘阿波罗’是什么?”
任东阳:“一种药物,注射到向导和哨兵体内之后,会让我们的大脑一直处于应激状态。我们如果持续地感受到危险,精神体就会不受控制地释放。他们利用这种药物让我的精神体被迫长时间暴露,难以回收……小云?”
任东阳形容的,正是曾带给向云来巨大痛苦的蓝色药剂!他在一瞬间感到背脊的恶寒,即便知道自己现在并非身处饲育所,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他也难以控制自己的颤抖。
任东阳以为他被自己的情况吓到,张开双手把他抱在怀中:“别怕。我没事。走吧,回家再细说。”他低头吻了吻向云来的额头。
两个人跟胡令溪告别后,回到了任东阳的家。窗户和漏水的地方全都修补好了,向云来帮他缴了拖欠的电费,室内也打理得一干二净。任东阳走进房子,先巡视一圈,回到向云来身边才说:“谢谢你,小云。以往是我照顾你,你现在可以独当一面了。”
他表现得很亲昵,牵着向云来的手,抚摸向云来的头发。这些举止以往都意味着任东阳的信赖和爱,但向云来现在没办法坦然地接受了。他一会儿被罪恶感淹没,一会儿又怀疑任东阳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
和罪恶感相比,这种怀疑更让他难受。即便他很早就意识到任东阳必定别有用心,但他真的用自己的脑子去琢磨一切时,总有一种与过去切割的痛感。
任东阳没发现他的异样,询问起向榕的高考安排。向云来心里头有些别扭:他现在看任东阳是怎么都不顺眼,任东阳问到向榕的事情,他就会下意识认为,这是任东阳在暗示他不能忘记三个人共享了怎样的秘密。
“你最近巡弋过别人的海域吗?”任东阳坐在餐椅上,把向云来拉到自己大腿。他揽着向云来的腰,笑着在他敞开的领口上落下轻吻:“淤积太多不好,我帮你疏导吧。”
他的手贴着向云来腰间皮肤逡巡,往裤子里钻。
向云来下意识地抓紧他的手。任东阳“嗯”地反问,带着笑看向云来。但他的笑已经有一丝不悦了,向云来非常熟悉。
要接受吗?还是拒绝?如果拒绝,会不会激怒他?如果激怒他,会不会影响向榕的考试?向云来在人口数据库中是“死亡”,但向榕不是。任东阳花了极大的力气,在这个户口比金子还要矜贵的地方,为向榕拿到了一个绝对没有问题的身份。如果这个作假的身份被揭开,向榕还能考试吗?她还能完成自己的理想吗?重来一年……不,不能重来。高考中弄虚作假,她又是隐瞒身份的特殊人类,她将永远失去参加考试的权利。
只有一秒。但向云来脑中已经掠过了无数念头,全都与向榕有关。他人生中大多数的选择和顾虑,都与向榕有关。
在打算松手、让任东阳继续下去的前一刻,他忽然想起了秦戈的话:你的人生是被推着走的。你总是处在一种“不确定”的状态。
他随即想起隋郁那过分紧张和忐忑的拥抱。他们在百事可靠的楼梯间上就那样静静地抱着,站了很久。他听见隋郁的心跳和呼吸,确定它们就是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回忆起自己想要的东西,还有令自己感到快乐和幸福的人,忽然充满了勇气。
“……别这样做。”向云来开口,“我现在不想跟你做这种事。”
任东阳听清楚了,但没有听从。他的手仍未放开,继续往衣服里伸,嘴巴靠近向云来,空着的那只手按住向云来的下巴,强迫他面对自己。靠得极近了,那强迫性的吻也随之落下来,他在向云来唇上撕咬得很凶狠,低声说:“我只不过离开一小段时间,你就叛逆了?”
“啪”的一声脆响,向云来扇了他一个耳光。
两个人都愣了。
向云来先从他身上跳下来:“任大哥,我……”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一阵看不见的狂风从暴怒的任东阳身上卷起,连向云来的头发和衣角都随之簌簌而动。一直紧抓着向云来头发的象鼩猛地一激灵,抬头看向天花板。
朦胧的影子像幽灵一样悬浮在向云来和任东阳头顶。那是超出向云来想象的、直径足有两米的银币水母。
第84章
世界上当然有可以倍化或者细小化的精神体, 但任东阳不是。他的水母是非常普通、没有任何特殊能力的精神体,因为十分遵循动物性的本能,连任东阳为了逗向云来笑而命令它们聚合成一束花的样子, 它们也做不到。
它们以往绝对没有那么大。
青蓝色的水母像一团阴云盘旋在房子里,它是朦胧的,边缘十分模糊。更奇怪的是。原本总是群体出现的它, 如今的数量只有一个。那唯一的一个水母, 顶部紧贴着天花板, 还在不断地膨大、伸展,巨大的头冠内部,原本如银币一样规整的圆盘已经扭曲成一种类似老树根节的病态结构, 而那些轻盈的指状体触丝变得像触手般粗大, 正随着气流和它本身的摆动,狰狞地挥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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