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杰修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浅笑,忍不住小声夸了两句秦朝宁。
闻言,秦朝宁挠了挠脸颊,解释道,“这些法子非幺儿自创的。”
“无妨,能解决问题的就是好法子!”陆杰修拍了拍他的肩膀应道。
随即,俩人互相看了看对方,默契地回到了自己的案桌前,开始继续一本本账簿地整理数据。
他们埋头苦干的身影,在整个屋子内并不显眼。因为其他的生员们更是焦头烂额地忙碌着,算盘都打到手僵。
随着秦朝宁桌上的纸张越写越多,他发现的“巧合”处越来越多了起来,让他心中的猜疑一点点凿实。
待到临近晌午,直到从屋子外传来脚步声,屋内的生员们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不少。
在那些大人们进屋时,秦朝宁、陆杰修如其他生员一般抬起了头来。
秦朝宁目光所至,他一瞬间哑然。
身着紫衫绣有仙鹤官服的刘旭,现下的神色有些冷淡,往日那副和蔼的面容不再。
而他的身侧站着的,是同样冷着脸,身着紫衫绣着孔雀官服的韦之贯。
秦朝宁的双眸睁得浑圆。
他没想过,再次碰到韦先生,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刘旭和韦之贯在目光扫过屋子内的这些生员的面孔时,同样注意到了秦朝宁。
刘旭刘阁老的视线,在他和陆杰修的身上皆停留了一瞬。
而韦之贯则是冷冰冰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一副压根不认识秦朝宁的模样。
秦朝宁的视线倒是看了好一会儿他的韦先生。不过他这样的生员有好几个,在场的官员没人觉得他有什么异常之处。
韦之贯现在看上去,比在南州城瘦削了很多,整个人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似的。
“韦大人,请入座吧”,刘阁老冷淡地说道。
“刘阁老,请。”韦之贯同样只是面上客气地说道。
他们俩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让在场的官员们和生员们都不由自主自觉噤声。
待他们两人落座后,所有生员以及在场的翰林们均起身朝他们俩人行礼。
“免礼。”
“账簿算得如何了?”刘阁老问几名青衫官员道。
闻言,几名青衫官员皆面面相蹙,“下官,暂且不知。”
听罢,生员们在心中诽腹,这几名官员一上午都不在,就把他们扔这里,能知道什么。
而刘阁老听完他们的话,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无奈。他转而看向底下的生员们,问他们道,“账簿核算一事,尔等可有进展?”
他的话一出,屋子内霎时间鸦雀无声。生员们都在等,看看谁先回话。
底下的秦朝宁因为没看明白刘阁老和韦大人之间的摩擦和交锋是何缘由,愣着在想事情。
陆杰修抬眸看了一眼秦朝宁,见他站着发愣,便一同沉默了。
见无一人回话,刘旭扫视了他们一遍问道,“没有人回本官的话么?”
虽然他对这些学子本来就没抱多大期待,但是他们一声不吭的模样就让他不由得心生失望。
闻言,秦朝宁回过神来,朗声应道,“禀告大人,学生有数据想呈上给大人们过目。”
听罢,陆杰修也应道,“禀告大人,学生亦有数据呈报。”
“拿上来吧。”刘旭说道。
秦朝宁这个门生他是记得的。陆家的这个孙子,他也是认得的。
一旁的韦之贯眼睫微抬,看了一眼秦朝宁和陆杰修,随即不显山不显水地继续拿起茶杯品茶。
刘旭一心二用,对韦之贯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没说什么。他接过秦朝宁和陆杰修呈上来的纸张开始查阅了起来。
“这是什么记账法?”刘旭刘阁老看了好一会儿,没看懂。
闻言,秦朝宁上前向刘大人解释这个增减复式记账法。这种做账方式是和兖州那边账房用的四脚记账法类似的一种记账方法。
只是这里面引用了胡商们的数字写法,会让账目比宣朝的文字简单些。
他讲得仔细,刘旭和韦之贯听着听着,眼神变了。
他们两人此时此刻从秦朝宁的话里已经看到了两点,一是兖州的账簿有待推敲,二是胡人的数字对于国家能够带来的自上到下的改变。
这样的文字,记账方式,若是普及开来,朝堂上下的帐何愁不一目了然?倘若全国普及,这将带来多大的改变。
这一刻,阿拉伯数字这件事比贪污一事还更要占据他们的脑子。
韦之贯在这里的角色是监督、监察查账一事。他不方便多说些什么。所以,很快地,他又端起了自己的茶杯。
好一会儿后,刘旭刘阁老才想起来正事,他对那些青衫官员吩咐道,“你们去户部,让他们把已经核算完的兖州账簿都搬过来。”
“下官领命。”
待青衫官员们离开后,刘旭和韦之贯看着秦朝宁的心情都有些许复杂。
在韦之贯在思考怎么让他们别再沾手这事时,刘旭先发话了。
刘阁老起身,看着秦朝宁和其余生员,告诉他们,户部一事他们的抽调活计就忙到这里。稍后,会有官员带他们离开皇城。今日的事情,在他们离开后,勿谈论勿散播。
闻言,在场的生员们皆即刻应下。
虽然,除秦朝宁和陆杰修以外,其余的他们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秦朝宁和陆杰修呈上去的是何内容。
等到了秦朝宁要离开这屋子时,韦之贯的目光和他对视了一刹那。但是韦之贯的目光移开得太快了,以至于秦朝宁愈发沉默不语。
后面的事,就和他们这些生员无关了。
他们被送回去国子监后,国子监的大人们,博士和掌教们都无人过问他们户部抽调一事的情况。
秦朝宁还是在傍晚离开国子监时,才借好奇之心,朝陆杰修问了问韦之贯韦大人的情况。
然后,他就知道了,吏部左侍郎韦之贯目前是朝堂上,曹明洋明面上的得力干将。
而吏部尚书曹明洋自身,朝堂上下无人不知他的背后是杨首辅。
从陆杰修给的信息里面,说的是韦之贯自外放归来,就彻底抛开了直臣的风骨和作风,让朝堂众官员都很是吃惊和鄙夷。
那些朝堂的官员们都猜测他是不是被外放吃过苦了,现在才知道有靠山的好处了。
韦之贯外放前是吏部右侍郎,回京倒是直接就坐到了吏部左侍郎的位置。
但是,他现在在朝堂上的处境很难堪。
像寒门一派的人,纷纷瞧不上他墙头草。
而杨首辅一派的人对他心存怀疑,一边用他这把锋利的刀又一边为难他,给他各种刁难。
从陆杰修在长辈们的只言片语中听来的信息中,杨首辅那边的人肆无忌惮到,让这位二甲第一,正三品的吏部侍郎,做狗就要有狗的觉悟。
这些话,秦朝宁每多听一句,心里就沉重了多一分。
待陆杰修讲完后,他感慨道,他也不知道韦大人为何要这般行事。
当初韦大人离京前,已经是实权人物,自身的才华又有众多人仰望。如今,已是把自己埋泥沼里,平白无故染一身腥臊。
他觉得很让人唏嘘、惋惜。
闻言,秦朝宁微抿薄唇,眼睫半敛下。
看着地面的碎石子,他想起了韦先生在南州城当学政期间,在院试结束后召见前二十名学子的那场会面。
先生当时就问过他们这些学子,“如果山中有一猛虎独大,底下无人能敌,其余动物亦一盘散沙,该从之,亦或是迎面击之?……”
当初状似闲聊的话语,如今竟然一幕幕就在眼前发生着。
秦朝宁回忆着他自己当时是怎么说来着……他想起来了,他说,此虎类王,倘若无周密的陷阱,何不近之,惑之,再图之?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很是心疼韦之贯。这一身骂名,是先生以身饲虎换来的。
世人耻与之为伍,却不知他的先生心藏自我牺牲的意愿。
这会儿,陆杰修见秦朝宁蓦然红了眼眶,登时他就慌了,忙不迭问他,“幺儿,你这是发生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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