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恂病歪歪半倚在高枕上,视线在姬翊送的金针上一扫:“王妃好像很爱用这套金针?”
“也还好。”楚召淮一医治便心无旁骛,随口道,“也就给梁枋医治时用过几次,算是顺手。”
姬恂淡淡道:“那岂不是很脏?”
楚召淮“嗯?”了声,疑惑道:“我每回用完都会用火烧一烧祛外邪,不脏的。”
姬恂笑了:“本王不爱用旁人用过的东西。”
楚召淮有些窘迫:“但我没有其他针了,要不我现在去买套新的银针。”
之前经常用的银针也被他清早时送穷土狠狠心扔掉了。
姬恂道:“重山。”
殷重山快步而来,将精致的匣子双手奉上。
打开盒盖,摊开里面用锦缎包着的金针,一百根金针粗细皆有,整齐排列扎在绸缎之上。
楚召淮愕然看去。
姬恂理了下衣袖,若无其事道:“这套新金针刚打来的,神医先凑合着用。”
楚召淮:“……”
再次见识到了皇室的豪横。
姬翊送他金针也只送了二十四根,姬恂倒好,一百根还叫“凑合着用”。
楚召淮接过金针,爱不释手地摸了摸,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
姬恂心中一动,移开视线,随意地说:“神医若喜欢,便赠与你了。”
楚召淮“啊”了声,却是摇摇头:“不用,我已有一套了。”
姬恂摩挲袖口的手倏地一顿。
楚召淮让人搬来烛火,垂着眸专心致志将金针放在火焰上烤。
姬恂目不转睛盯着他,只觉得这人很矛盾。
明明如此爱财,却很懂取之有道,朝廷明令禁止不可关扑的钱财,哪怕上万两也看都不看,在路边捡到一文钱却能高兴得唇角压都压不住。
分明更爱这套一百根的金针,却眼睛眨也不眨地拒绝相赠。
好像他只是单纯“爱财”,并非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想要迫不及待得到钱财。
姬恂甚至觉得,哪怕此人死了也要在闭眼前叮嘱“不要用贵棺木,省钱”,等人答应才肯闭眼含笑九泉。
就算有再多的银子,楚召淮好像都没考虑过未来。
……只想回临安。
姬恂突然问:“你寻到救命恩人了吗?”
楚召淮正认真为金针祛外邪,头也没抬:“唔,找到了。”
姬恂淡淡道:“在临安吗?”
楚召淮奇怪地看着他:“没有。”
这不是在跟前吗?
传言大药伤脑子,看来果真如此。
楚召淮看好穴位,用冷却的金针将姬恂扎成了个刺猬:“等两刻钟我为你取针,这段时间莫要乱动。”
姬恂:“嗯。”
楚召淮满脸疑惑,不知道是姬恂心情不好还是扎针的缘故,总觉得他似乎比方才冷淡许多。
等到楚召淮出去净手,姬恂道:“重山。”
殷重山赶紧进来,瞧见姬恂满头针的刺猬样,唇角绷了绷,面容沉重地道:“王爷有何事吩咐?”
“去查查楚召淮当年被雪狼咬伤,是意外还是被人算计。”
“是。”
殷重山立刻就要走,姬恂又面无表情加了句:“再查救他的贵人是谁。”
殷重山犹豫:“查到后要如何处置?”
姬恂冷冷看他。
本就即将发病,此时姬恂情绪应当极度暴躁,殷重山额间沁出冷汗,暗骂自己明知故问,肃穆道:“属下立刻将他赶出京城,再不回来。”
姬恂没做声,似是默认了。
殷重山赶紧领命而去。
姬恂倚在软枕上闭眸小憩。
楚召淮说只需要两刻钟,可他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人,莫名觉得度日如年。
姬恂胸口一阵暴躁倏地席卷而来,他不耐烦地睁开眼朝外看去。
可视线望过去,却是一片敌军蜂拥而来的惨烈战场。
只是一眨眼,幻觉消散,重新回到寝房中。
姬恂眉头一皱。
这个月的幻觉似乎比之前来得快。
明明满室光亮,姬恂只觉山雨欲来遍处乌云密布,将天遮掩,黑幕轰的笼罩下来,战场的血腥混合泥土的味道若隐若现,姬恂按住额头,急促喘息,耳畔阵阵嗡鸣。
刀剑相撞的金石声、对抗的厮杀声,以及那道熟悉的……
“姬恂,留在大帐等候援军!”
幻觉好像纠缠他数年的噩梦,再次萦绕身侧。
姬恂下意识握住腰间的刀。
血腥味扑面而来,越来越浓烈。
秋日的大雨混合着彻骨的寒意倾盆而下。
姬恂浑身浴血站在那,脖颈往下一寸的锁骨处被砍得鲜血淋漓,强撑着没有倒下。
有人已迈过战场,拎着宁王的尸身狞笑着朝他挥刀而来。
年少的姬恂瞳孔遽然赤红,拼了命冲上前去。
砰——
周患重重从寝房的窗户撞了出来,堪堪在半空翻了半圈单膝落地,才没有狼狈地摔倒。
刚净完手的楚召淮溜达着过来,听到巨大动静吓了一跳,赶紧冲上来。
“怎么了怎么了?!”
周患像是没事人一样随意抹去唇角的鲜血,“哦”了声,随意道:“没事,王爷陷入魔怔了。”
楚召淮一怔,朝寝房看去。
日光倾泻,姬恂衣衫单薄站在废墟之中,头上金针还未取下,侧头漠然看来时,那股在战场多年的森寒戾气扑面而来。
他好似已不认得人了,看着楚召淮的视线陌生而冰冷。
垂在身侧的五指微拢,好似握着一柄不存在的刀,下一瞬就能取人首级。
一股寒风呼地拂起楚召淮的发,惊得他猛地打了个哆嗦。
虽然早就听说姬恂发病时很疯,却从未想过是这般场景。
“有些难办。”周患将箱子搬来,随意地道,“锁链刚送来,还没来得及给王爷戴上,这下完了,我又得挨顿打,不知道有没有上次的好运气能侥幸活下来。”
楚召淮:“……”
为什么将这么可怕的事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周患握着手腕动了动肩,一副一展拳脚准备送死的架势。
楚召淮赶忙拦住他:“你要做什么?”
周患说:“和王爷打一场,打赢了绑他,打输了……”
楚召淮打断他:“不行,王爷头上的金针还未撤下,若交手八成会动到金针。”
周患疑惑:“所以?”
楚召淮:“……”
楚召淮简直和他说不通,拽着他的小臂往后一拖:“你先别乱动。”
周患脑子不好使,但胜在听话,说不让动就不动了。
楚召淮深吸一口气,尝试着往姬恂的方向走了两步。
姬恂察觉到有动静,空洞带着血丝的眼冷淡看来,看似温和无害,没有半分攻击的意图,可单薄衣衫下浑身肌肉紧绷,垂下的手更是死死收拢,像是握紧一把冰冷带血的刀。
楚召淮步子一停,有些发憷。
可金针是他扎的,若乱动深扎入穴位恐怕对姬恂神智有损,解铃还需系铃人,楚召淮吐了吐气,鼓足勇气往前半步,嗓音都是发颤的。
“王爷。”
楚召淮的声音轻缓,像是一道清风轻悠悠卷了过来。
姬恂耳朵微动,侧眸淡淡看来。
楚召淮将毛茸茸的厚重斗篷从肩上拂落,只穿着单薄襕衫,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像是安抚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我……我什么都没带,你看……”
姬恂漠然站在那,压迫感极强。
楚召淮越走近越害怕,努力遏制想要撒腿就跑的冲动,故作沉稳:“我是神、神医,只想给你取下头上的金针,你别……”
别打我。
周患那样的铜筋铁骨都要被打吐血了,楚召淮这小身板恐怕挨一击就要蹬腿见佛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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