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叫住了他。
狂风暴雨将窗户吹得剧烈作响,雷声仍然在劈天劈地,震耳欲聋的声音却像是被隔绝在狭小的床幔之外。
耳畔唯有那道轻缓的呼吸声。
姬恂意识逐渐陷入昏沉中。
和其他发烧时的人不同,姬恂没有梦到有恶兽追逐,也没有遇到厉鬼索命,甚至没梦到尸骸遍地的战场。
梦中,王妃一袭单薄衣袍坐在湖边钓鱼。
那时的楚召淮眉眼间还带着稚气,一身华贵紫袍,头发垂曳到地上,哼着小曲钓着鱼玩儿。
梦境中只能瞧见他的背影,视线微微走进。
似是脚步声惊到他,他疑惑地转身看来:“陛下?”
姬恂一怔。
明明在璟王府,他却唤自己陛下。
楚召淮歪着头好奇看他:“陛下要放我出去玩吗?”
姬恂下意识觉得不对,可梦境并无逻辑,他听到自己懒洋洋笑了声:“钓上鱼来了吗?”
楚召淮耷拉下脑袋,不高兴地甩了甩鱼竿:“我怀疑这鱼塘并没有鱼,一个月都没上钩一条。”
姬恂笑了,居高临下抚摸他的脸,淡淡道:“继续钓,钓上来才能出去。”
楚召淮只好继续抛饵。
姬恂坐在他跟前,手缓缓往下一勾。
叮当一阵脆响,一根纯金打造出的铁链落在指尖,另一头连着楚召淮的脚踝,“唔”了声微微一抬。
楚召淮说:“你干什么?”
“外面危险。”姬恂掐着楚召淮的下巴,像是在逗一只鸟雀,笑着道,“我是为了保护你。”
楚召淮安安分分将下巴抵在他掌心,温顺又乖巧:“我知道。”
姬恂凑上前去亲吻他的眉心:“乖一点。”
楚召淮似乎觉得他很奇怪:“我很乖,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毕竟……”
姬恂手一顿。
楚召淮转瞬化为一只被关在金笼锁住脚踝的金丝雀,只有熟悉的声音在四周响起。
“……我只是陛下笼中的一只鸟雀。”
鸟雀会温驯地顺从,会愚蠢地听信一句根本无望的话,会让他的掌控欲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姬恂愣怔看着。
但,爱并非是独占,也不能和掌控欲等同。
金丝雀在金笼中叽叽喳喳,没人能听懂他的反抗,直到它彻底无言,扑扇着已不能飞向天空的翅膀。
一头撞在金笼上,血将整个视线染红。
姬恂倏地睁开眼,呢喃道:“召淮……”
耳畔似乎还残留着翅膀扇动的细微动静,楚召淮熟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却是咬牙切齿的。
“别说了。”
姬恂浑浑噩噩,视线朦胧,只觉得口中泛着苦,似乎是喝过药。
楚召淮、商陆和那位随后赶过来的太医院许太医商量了一夜的方子。
——白神医研制出来的药方中有一味药姬恂不能吃,刚才喝过后没过两刻便全都吐了出来,浑身烧得更加滚烫,病情更加严重。
新的药熬好端来,刚喂下去,姬恂神智昏沉,低声梦呓着什么。
许太医刚刚出去,内室一片死寂,留下的两人将陛下的胡话听得一清二楚。
楚召淮人都懵了。
姬恂昏迷时没有被理智控制情绪,根本将“克制”二字抛去九霄云外,几乎将所有本能全都吐露出。
商陆捧着药碗左看右看,听着越来越离谱的话,眼瞳微微颤着,满脸写着“你们断袖真会玩”。
听着姬恂还在梦呓,楚召淮没忍住捂住他的嘴,咬牙道:“别说了……”
姬恂身躯滚烫,似乎嗅到熟悉的气息,宽大的手猛地按住楚召淮的手背,侧着头熟练地在他掌心亲了一下。
楚召淮:“……”
商陆:“……”
商陆手中的药几乎洒了,但他表情没什么波动,面无表情道:“这药似乎不管用,我去换新药……”
先消化下这些糊到耳朵的虎狼之词。
商陆还没走,就见许太医匆匆而来,端着药急忙道:“这药是新熬好的,快让陛下服下。”
商陆:“……”
商陆面容似乎出现一瞬的空白,麻木地回头看去。
陛下……
一切就可以说得通了。
毒嘴,招摇,气势逼人,连周统领都要为他鞍前马后。
以及那句王妃……
哪怕在这穷乡僻壤,商陆也曾听闻陛下在做璟王时曾娶过一位男妻,但夺位成功后似乎觉得王妃是耻辱,继位没几天就休了妻。
商陆本来觉得皇家无情,如今亲眼一见,才知传言不实。
陛下瞧着不像休妻……
倒像是被休。
夜半三更,雨还未停。
姬恂喝了新熬好的药,浑身热意终于隐约有消退下去的趋势。
楚召淮终于松了口气。
雷声渐行渐远,隐约可听到像是敲盆般沉闷的轰鸣。
姬恂墨发披散枕上,嘴唇苍白,昏睡中眉头越皱越紧。
四肢百骸依然燥热,浑浑噩噩中,忽然感觉一双温暖的手朝他耳边探来,用了些力道捂住他的耳朵。
闷雷好像被这双手完全隔绝在外。
熟悉的药香弥漫鼻间,姬恂终于安心地任由自己彻底跌入黑暗。
***
陛下不适用治疫病的药方,断断续续换药两日才终于彻底退烧。
再次醒来时,朝阳从窗户落在眼睛上。
姬恂注视着床幔好一会,后知后觉有人正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呼吸均匀,似乎在守着他。
脑海后知后觉记起这几日楚召淮寸步不离地照料,姬恂唇角勉强动了动,偏头看去。
周患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倏地怼过来,双眼几乎放出光芒:“陛下!您终于醒了!”
姬恂:“……”
姬恂半阖着眼眸。
周患大惊失色:“陛下这是怎么了?可是烧了太久,脑子不适?”
姬恂冷淡道:“速去支点银子买两匹汗血宝马,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回到晋凌,问问重山这句话该不该说?”
周患:“……”
见陛下这张毒嘴依然威力惊人,周患就知晓他好得差不多了,上前将人扶着半靠在高枕上,将在小火炉上温着的药递过来。
姬恂垂眼喝了几口。
周患见陛下脸色还好,开始对他说正事。
“燕枝的大疫已控制住了,幸好其他县并未爆发大疫,知府和布政使在商议,是不是这个月底就能打开城门,任百姓去留。”
姬恂“嗯”了声:“可。”
周患又叽叽歪歪说了些有的没的。
姬恂他“啧”了声,知晓不能等周患开窍,索性直言道:“召淮呢?”
“哦,神医还在营帐忙活呢。” 周患道,“神医还有心疾呢,这样忙活可不是个办法,陛下要不去劝劝?”
姬恂握着药碗的手指因用力,指甲微微发白,将口中苦涩的药吞了下去。
他已没了立场和身份去要求楚召淮做什么。
周患见他没应答,只好说:“好吧,那我让商陆大夫去劝一劝,神医一直喊他哥,想必是听哥的话。”
姬恂:“……”
姬恂指腹越发青白,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碗捏碎。
不可否认周患这话是对的,楚召淮心软,向来经不住旁人的劝说。
当年在璟王府哪怕再难过愤怒,赵伯一哄他吃饭他还是乖乖道谢,从不让自己的坏情绪影响旁人。
如今大疫控制住,商陆一去,定能劝说住楚召淮。
可好像哪里不对……
姬恂默然注视着只剩了个药底的碗,像是一道雷光驱散了眼前迷雾一般,意识陡然清明起来。
商陆只认识楚召淮三个月,就能提建议哄人去休息。
他为什么不行?
当年两人分开得太过惨重,留下好似天堑般不可愈合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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