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来,两人合作十分默契,范书喜的胆子也越来越大。
起初,他只敢用一个小布袋,少量多次地将官盐偷拿出来。
后来见迟迟无人发现,他就把小布袋换成了大布袋。
到最后,他甚至敢趁深夜无人之际,直接把装官盐的麻袋扛在肩上,趁州府卫兵轮替、大门无人看守,光明正大地把盐带出府门。
原本这样的生意可以持续下去,直到伍睿杰遇到了邬夜雪。
为了能多见她,伍睿杰每夜都会花重金与她相会,后面直接砸钱把她包了下来,不让她接别的客。
梧桐馆是从他身上打捞一笔,赚得盆满钵满,可伍睿杰夜夜花钱如流水,这些年贩盐攒下的私房钱,很快被挥霍一空。
为了能继续独占邬夜雪,伍睿杰需要更多的钱。
找他老子伍铖肯定是不行,毕竟伍铖差点带人掀了梧桐馆,伍睿杰想要搞来更多的钱,只能从盐上下手。
思来想去,他决定勒索范书喜。
最开始,范书喜怕事态暴露,伍睿杰开口要钱,他就如数给了。
可后来伍睿杰要得越来越频繁,金额越来越大,很快范书喜就撑不住了。
最后一次与他在梧桐馆会面,二人就是因此起了争执。
那日返回家中后,范书喜起了杀心。
第二天,他假借给伍睿杰赔不是,约他晚上在玉堂楼吃酒。
席间,范书喜故意点了好几壶酒,连哄带骗,把伍睿杰灌了个烂醉。
离开玉堂楼后,范书喜把醉得不省人事的伍睿杰,放到事先准备好的木板车上,将他拉到临淳湖边,然后推入湖中。
伍睿杰就此命丧湖底,他生前钓过许许多多条湖鱼,都带回府烹了吃。
谁知死后,面部的肉被湖鱼啃食殆尽,从某种意义上讲,也算因果轮回了。
至此,伍睿杰的命案算是了了。
审完范书喜,天也快亮了,杜昙昼走出正堂,见莫迟坐在廊下,背靠廊柱,睡得正香。
他不敢走过去,因为他知道,一旦稍微接近几步,莫迟察觉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就会从睡梦中惊醒。
他远远站着,借着距离的阻隔,肆无忌惮地盯莫迟的脸看。
方才用手固定住他的下颌时,杜昙昼能感觉到掌心下滑腻的皮肤。
谁能想到莫迟这样尖刀似的男人,脸部的皮肤,居然能有那么顺滑。
触手之感,仿佛在摸一块盈润的羊脂玉。
杜昙昼的掌心还残存着方才的触感。
莫迟纤细白净的脖颈就在他掌下,他只要再把手往下移动一寸,就能用一只手环住他的脖子。
莫迟的喉结在他手心里滑动,脉搏规律地起伏脉动,就像跳在他心上。
那么近的距离,他垂落的眼睫、圆而上翘的眼尾、因为吃了渍樱桃而发红的唇角,全都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
如果辛良遥没有出现,杜昙昼那时想要说什么呢?
杜昙昼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许他只是想趁那个说话的机会,轻轻贴一下莫迟的额角。
要是再往下一些,那么或许他就能知道,沾染在莫迟唇间的玫瑰汁,是否会更加甘芳。
莫迟会如何反应?他会抽出腰间那把杜昙昼送给他的长刀么?
杜昙昼带着心甘情愿的笑意,摇了摇头。
即使要被那柄冷铁捅个对穿,只要能在那绯红色的唇瓣上印下一吻,他也觉得心满意足了。
世人皆欲死于牡丹花下,可牡丹花却情愿醉倒于利刃之侧。
也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灼热,哪怕离得那么远,莫迟在不安稳的睡梦中还是察觉到了。
睫毛颤动了几下,他缓缓睁开眼睛,却猝不及防,直直撞入杜昙昼眸中。
杜昙昼眼底深沉而不加掩饰的贪求,全都暴露在莫迟面前。
莫迟一怔,倏然错开目光,像个没事人一样开口问道:“范书喜都招了?”
杜昙昼的眸光缓缓黯淡下去。
莫迟这样的人,非要像之前那样,把他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才能逼出他的一点点真心。
而机会稍纵即逝,一旦给了他留有空间,他就会一退再退,远远躲开,不再暴露出柔软的内里。
杜昙昼的心仿佛被烧红的针刺了一下,嘴角紧抿,下颌微收。
你不是和我一样的么?
你不是像我想着你那样,想着我的吗?
杜昙昼不再忍耐,他目不转睛盯着莫迟,大步走上前去。
在莫迟惊愕的眼神中,杜昙昼攥起他的手腕,按到自己胸口。
“莫迟,我问你,你是怎么想我的?”
杜昙昼眼神灼灼,语气执拗又迫切。
莫迟背靠廊柱,整个人都笼罩在杜昙昼盛气凌人的阴影里,他好像把之前发生的事都忘了,别开脸含糊其辞道:“……侍郎大人明察秋毫,自然是贤良方正的好官,有幸成为你的护卫,我也与有荣焉。”
在柘山关外刺探敌情时,在焉弥王都隐瞒身份潜伏时,哪怕是面对那阴冷森寒的处邪朱闻时,莫迟心中都只有愤怒与仇恨。
他背负得太多,万斤重担但最后都只压在他一人肩头,他甚至分不出神去担忧惊惧。
可面对沉声质问他的杜昙昼,莫迟心中那被压抑太久的胆怯居然渗了出来,他眼睛心虚地到处乱瞟,试图寻找救兵。
杜琢去哪里了?平时这种时候他不是应该冲上来了吗?!
杜昙昼忽然放开了他的手,莫迟还没顾得上松一口气,就被杜昙昼的两只手固定住了脸。
杜昙昼双手一左一右按在他脸侧,强迫莫迟不能乱看,只能注视他一人。
他动作强硬,语气却温和,只是显得有些急躁:“你只把我当做临台侍郎吗?”
“我……”
“想好了再说。”杜昙昼看向他眼底:“我只问这一次,要是听不到我想要的回答,我以后都不会再问你了。”
莫迟睁大眼睛,世上哪有这么霸道的人?简直蛮不讲理!
“我——”
脸颊忽然感受到杜昙昼指间的温度,莫迟一下愣住了。
杜昙昼的手从来温热宽厚,可现在,那双手却一片冰凉,隐约还带着冷冷的湿意。
莫迟抬眸望向杜昙昼,这人看似十拿九稳、胜券在握,实际上紧张得连手都是冰的。
他明明对莫迟说“我只问一次”,心中却对他可能的回答忐忑不安。
能让天崩地坼都泰然处之不动声色的临台侍郎,表现得如此紧张的人,莫迟想,他应该也是头一个了吧。
只要莫迟点点头,只要他说几句实话,就能跌入那个兰香四溢温暖怀抱。
——就像很多天前,他枕在杜昙昼怀里那样。
杜昙昼不会知道,那是莫迟成为夜不收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个晚上。
可是……
杜昙昼曾经告诉他,赵青池在为他请功的军报里写,莫摇辰是大承最勇敢顽强的夜不收。
但只有莫迟知道,他是靠每一个战友的牺牲,才侥幸存活下来。
可是,他却没能完成任务。
久远的回忆冲入脑海,柘山关外的戈壁荒滩中,有人围坐在火堆边,这群夜不收刚因为舒白珩泄露的消息,与焉弥人经历了一番殊死决战。
夜不收一队共有十人,这十人中,除了莫迟,其余人都浑身带伤,满脸血污。
有人用破掉的瓷片当做酒杯,将从战场上捡来的焉弥葡萄酒倒入其中,双手高举。
“今日,我兄弟十人在明面上就是死人了,我代表弟兄们在此立誓,不诛尽贼人,死不罢休!”
后来,其余人陆续以死践誓,唯一活下来的莫迟,却没能履行誓约……
他那倾尽一切的一刀,最终什么也没能了结。
柘山关、处邪朱闻、焉弥……
莫迟缓缓从记忆中抽离,还不行,他还没有资格停下。
“大人……英明善断,当是名副其实的临台侍郎……”莫迟的胸口像是被硬块牢牢堵住,连话都说不通畅:“我只是一个小小护卫,未曾有任何非分之想……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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